2008年1月14日 星期一

玉杯

「周穆王時,西胡獻昆吾割玉刀,及夜光常滿杯。刀長一尺,杯受 三升 。刀切玉如切泥,杯是白玉之精,光明夜照。冥夕出杯於中庭,以向天,比明,而水汁已滿於杯中也;汁甘而香美,斯實靈人之器。」
——十洲記

周穆王在黎明的庭園裏站了一會,便覺耐不住寒氣。鳥兒啁啾,蟬和雞正叫得熱鬧,園林深處一片翠綠,沿著僵冷的假山外緣摧枯拉朽地蔓延上去;但對著這樣充滿聲音和顏色的晨景,他卻只覺懨懨的。夜裏睡不安穩,才大清早便走出來,沒想到少披一件衣服,早晨就冷成這樣,像從骨頭裏直刺進去。他回轉身返回室內。進門時,順手把露天放在門前的玉杯拿進去。

杯裏已經盛了滿滿一杯宵來的露水。他提起杯子,就感到露水的冰涼。他打算歇一會再喝。近幾年來,他開始覺得:這一杯早晨的甘露,對於像他這樣年紀的人來說,未免太冷冽了。他喝一口,就會咳嗽,好像吞了冰,直凍到腸胃去,然後他的鼻子就會呼嚕呼嚕鬧起來,鼻水流個不止。有時他渾身發抖,肚痛和頭痛同時發作,老人的疾病就來了。現在,每天早上喝這一杯延命的甘露,對他來說,簡直成了一宗苦差。他最初得到這玉杯時不是這樣想的。

西胡的使者恭敬地說明:只要把玉杯放在庭園過夜,盛滿宵來的露水,喝了就可以延壽。那使者甚至說這可以使人永生不死。於是周圍的大臣,都喚起萬歲來。穆王把玩這杯子,心裏十分興奮了。西胡的另一件禮物,是一把切玉像切泥巴一樣的刀子,穆王立即喚人帶來許多不同的玉像,這些玉像,有些是大將軍,有些是兵士和平民,有些是過去的帝王,他用玉刀輕輕切過,它們的腦袋就跟身軀分了家。穆王十分喜歡這遊戲,不禁呵呵大笑起來。他右手拿著永生的玉杯,左手拿著毀滅一切的玉刀,覺得什麼都不缺了。征伐徐偃王歸來後各國的貢物中,他最珍惜這兩件。他覺得,只要有這兩件寶物,什麼都有了。

征伐偃王既艱辛又危險,並不像一場遊戲。那些連綿的殺戮,總好像永遠沒有盡頭。那時穆王在士兵的保護下,心裏還是惶惶的。直至勝利差不多大定,他們殲滅對方大部份軍隊,偃王帶著少數兵騎狼狽地逃入山谷,他這才後從面策馬上前,趕上山頭遙望肯定已經逃去的敵人,舉起手作一個勝利的姿勢,接受背後士兵的歡呼。等喊聲停定,他躊躇滿志地回過頭來,突然發覺:他的部下,將領和士兵,正在逐漸變形。有些變成猿猴、有些變成白鶴、有些變成蟲子、有些變成泥沙。他看著他們逐漸粉碎、變形,由人的軀體變成動物和死物,彷彿在這場帝王的戰爭中,勉力遵命進攻和犧牲後,就再沒有任何用處。

穆王本來沒有怎樣驚訝,只是等他們都回到泥土中,歡呼的聲音沒有了,一片沉默中,山頭只留下一堆一堆隆起的泥砂,他這才恐懼起來,害怕敵人突然回頭,再沒人可以保護他。於是他連忙策馬,沒命地奔逃回國,一直跑了三日三夜。起先他經過一個奇巖的山頭,那裏每塊石後都像藏著致命的箭矢和石子;風聲呼嘯從背後湧來,像是索命的叫喊;巨石有人臉和走獸的身軀,在暮色中像是妖魔和怪獸在翻騰咆哮,蹲伏在黑暗的角落裏俟機一躍而上。後來他經過一個險峻的峽谷,榕樹巨大的根鬚盤結在石上,像自然巨大而無可抵抗的力量;他只能在它們底下俯首衝過,那些垂下的粗硬的根鬚拍打他的側面,叫他以為敵人已經追上來,武器已經伸到臉旁來取他性命了。他又經過湍急的溪流,看到一面血紅色的峭壁;他陷進泥沼;又被野生的植物刺傷,奇異的藤蔓糾纏使他幾乎窒息。他的馬在中途中支持不住倒斃,最後只是孤獨一人,恐懼地攀山越嶺回到國境,他雙腿酸軟,一下子就倒下來,昏迷過去。他再醒來時,發覺四周迎接他的盡是雷動的歡呼。人們認為他是大勇的帝王;遠方的國家,懾於他的聲威,也派使者來進貢珍奇的禮物了。他得到玉杯那晚,命人把它放在庭園過夜。翌日清晨,他一早醒來就到外面看。當他把玉杯舉起,喝飲滿滿一杯的甘露,感到那清露又香又甜,簡直是生命的泉源。露水那麼清冽,洗過他乾燥的口腔和胃腹,身心都是一片清涼了。他覺得充滿活力,生命裏有許多事情讓他盡情享受。那些變成白鶴和蟲豸的生命,他們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他喝飲玉杯的露水,旁邊幾個侍從喊起「萬歲」一類的話來,聽在他耳中,也有幾分相信了。

第一杯甘露叫他想起「化人」。他第一次遇見化人,還是十分年輕的時候。那時候父親因為幾頭進貢的白色野雞,在漢水上翻了船。他匆匆繼位,年輕而又沒有經驗,對生命還未有什麼決定。他第一次看見化人,化人正站在半空,不是踩高蹺走索,而是真真正正站在半空,雲朵的那兒。化人在天上敢步,喝茶,打一個觔斗,又或者光是坐在那兒,看來瀟灑得不得了。新即位的穆王仰望上方,厲聲喊道:「你下來!」但對方並不理睬。他喚來士卒、將軍、大隊的兵馬,但他們並沒有辦法難為一個站在半空的人。當士卒高聲喊陣,軍號空自激厲鳴響的時候,這年青的帝王第一次看到自己至高的權力有了局限。

就像一切帝王,他不能用權力控制的,用利害來引誘了。他答允黃金、白玉和嫵媚的女子,但化人只是笑笑,搖搖頭。化人降到地面,在士兵的驚歎中穿過一面牆;張手一揮,地面上就現出一個熊熊的火圈;他在其中進出自如,好像任何人為的事物都難不到他,任何自然的力量也沒法局限他一樣。

化人末了還跟他們開玩笑,雙手一揮,把兩座城堡對調了位置。才不過一眨眼的光景,弓箭手、鐵匠、惡妻和母羊突然發現自己置身在河流的另一端,而年輕的國王不知自己統御的範圍到底在那裏了。是在那一刻,他才開始驚駭,才曉得這化人並不是一個江湖術士,而是握有超乎他凡俗的權力的人。穆王,就像一切勢利的人,開始禮貌地邀請化人,用討好的說話打動對方。但化人只是笑笑,向城垛眨眨眼,代表權柄的旗幟便像一頭斷線的風箏,一下子飄上半空,在永恆的風中消失影蹤。

穆王命人預備了華麗的居所,美酒佳餚,還有妖艷的女子,專為款待化人。奏起音樂,又找來幾個女子跳舞,僕役川流不息地送上酒食,就像過去招待他國君王的盛宴那樣。為了感動化人,他甚至強搶幾個漂亮的民女,殺了幾頭珍禽異獸,並且綁架幾個著名的民間樂師,窮盡他權力的極限。但化人不見得怎樣感動,只是坐在那兒,漠不動心,彷彿在看一場螞蟻的鬧劇。末了,他才說:「你要到我那兒去玩玩嗎?」

穆王的酒杯剛碰到唇邊,聽見這話,就連忙放下,說:「現在去?」

化人也不打話,伸出衣袖讓周穆王拉著,然後就向上騰升。穆王只感到輕飄飄的隨著雲升起,一顆心像要跳到外面去。經過許多許多白雲,然後才來到一所宮殿前面。他沒見過這麼巍峨的宮殿,光是那園子,就極目不見盡頭,比他的國土還寬敞。起先,化人指著園子旁拔挺的巨巖,穆王就說自己宮殿裏的假山,誇張地把它說大幾十倍,說跟這巖壁同樣宏偉;化人指給他看一座全是玉建成的亭子,穆王就說自己也正在打算建一座同樣的。化人沒有理會他怎樣說,只是笑笑,帶著他繼續走進殿內。

走進去,穆王才發覺,自己從未見過這麼闊的門戶,這麼高的屋頂,這麼大而美麗的花朵。穆王一邊走,話一邊少了。他起先挑剔沒有這樣,沒有那樣,但他剛說出口的,在下一個宮內就看到了。化人的宮殿建在自然之間,巨大的屋子在森林和瀑布的旁邊,數千年的古樹和幾百種花卉環繞。穆王剛想說這些地方沒有人,就聽見後面傳來嘩笑的聲音,顯然人們都在那兒享樂歡笑,玩得那麼盡興。美麗的光影閃動,幻化出成千上萬彩色繽紛的圖案。那種歡樂和美麗,他從來沒想過。化人帶他走上一個高塔,從那裏可以眺望遠處。在雲層的下面,一幅土地上,他看到一座小小的城堡,像一堆破爛的玩具。他說:「那是那兒呢?」化人說:「那是你的宮堡呵!」穆王發覺自己的宮殿和夢想在這一刻顯得這麼狹小。他低下頭,顯得有點沮喪。從高塔下來,化人說他們不過看了少部份,還有許多地方可以繼續看的。穆王搖搖頭,說自己不大舒服,可能是剛才登高看下來,有點暈眩了。說起來,穆王就說這類塔其實不宜建得太高,在他的國土中,為了人民的健康著想,從來都不允許建太高的塔。化人聽了,只是笑道:「是嗎?」對他堅持要回去,也不再挽留。穆王不住說:「我該怎樣回去?我要回到宮裏去。」化人沒說話,輕輕推他一把,穆王便向後一摔,掉下去……

他發覺自己還是端坐在剛才的酒宴上,杯子也還握在手裏。他問旁邊的人:「我剛才去了多久?」他們搖搖頭,說:王上打盹吧了。他看化人,好端端的坐在那兒,好像什麼也沒發生。

化人離開以後,穆王就變得沉默了。他好像對宮殿的門戶和屋頂都不滿意;喝酒的時候嫌杯子太小;叫人採來大量花朵,然後又搖頭說品種不夠優美。出巡、選妃、殺頭和抽重稅這些王者的特權都不能使他關懷,頒佈法令然後反覆修改好像也不好玩了。他開始對著雲塊和木柴的煙火凝神老半天。有人說在夜裏看見他練習穿過火圈和城牆,結果灼傷了腳又碰扁了鼻子。最後,他在城牆上學習飛翔,摔到地面扭傷了腳。

等他腳傷痊癒以後,他就召來著名的御者造父,駕了八匹著名的駿馬,周遊天下去了。

他去了許多地方,拜訪了水神河伯,瞻仰黃帝的宮殿,最後更去到極西的崦嵫山,見到仰慕已久的西王母。西王母對他殷勤招待,最後彼此還賦詩惜別。但穆王心中,總像是欠了一點什麼。有些什麼始終沒有找到。耽擱了一會,他離開西王母的時候已是黃昏了,他回頭看著日落崦嵫,雄渾美好的太陽一寸寸地沉下去,他坐在八匹駿馬拖拉的車上,回頭看茫茫的大地,正逐漸暗下去,他心裏感到空空的,也不知為了什麼。

他看著前面,造父正在趕著馬群,似乎對穆王耽擱了時間不高興,默不作聲的看看天色,心裏不知在想什麼。在一個分叉路口,造父把馬車策向大路,穆王卻止住他,堅持小路才是捷徑。造父溫言相勸,說照他記得,並不是這樣的,而且天色已晚,如果迷路就不能去到大城市了。但穆王堅持自己的意見,權威地命令造父依言而行。小路不久轉入森林,天色已經全黑,最後他們去到水邊,那兒急流洶湧,根本沒法渡過,馬兒都驚惶地躍起前蹄。穆王的看法是錯了,但他也沒有承認;沒法摸黑走出森林,就命令在林中渡宿。那晚他整晚縮在車中,糢糊地入睡了,又好像聽見老虎的吼聲,連忙驚醒過來。他擔心蛇和狼,又不知道造父會不會對他不利,四周都像是不安全的,於是整晚握著佩劍,緊張地聽著車外的動靜,到了黎明的時候,握劍的手都快僵了。他從未感到過這麼累。等大家醒來以後,穆王蒼白著臉,宣佈他不打算再往前走,要回宮殿去了。車行的時候,其中一匹馬兒在斜坡上失蹄,車子顛簸一下,穆王就把造父痛罵了一頓。

等他們到了一個大城,穆王就聽到徐偃王造反的消息。偃王趁穆王周遊天下的時候,就起兵了。穆王聽見這消息,氣湧上心頭。造父正下車取水。八匹神駿的馬兒,因為沿途的疲累,現在正在擾攘不休,牠們用腳去踢木柱,又用口去嚙身上皮帶,有 一兩 匹還仰起頭長嘯,好像不甘箝制,要掙脫逃去,回到自然中。穆王正氣惱他不在時就有人背叛作反,但卻奈他們不何,他喚造父趕路,他卻聽不見,馬兒又都亂竄。他生氣起來,衝下車,卻踏了一腳泥濘。

征伐偃王既艱辛又危險,他終於挨過去了。士兵變成蟲豸以後,他逃回宮裏。簡直是死裏逃生。他在第一個早晨喝飲那杯甘露時,慶幸自己從此不用再擔心。他彷彿永遠再不用害怕死,永遠可以享受生命。

但現在,他喝一口露水,卻感到那刀割的冷冽,對他這樣的老人實在不適宜。是的,許多許多年過去了,他並沒有死。靠著杯中的甘露,他活下來,比他的大臣和人民都活得久。有人說他超過一百歲,有人說他差不多二百歲,而據那對數字計算一向不準確的司庫說:他快有一千歲了。他不知道到底準確的年齡是多少;越過某一個階段,生命不斷重複,他也沒有計算了。像一件古老的陶瓷,像沒有生命的座椅或冠冕。原以為只要長生不死,就自然得到化人那種享受,事實卻不是那樣。他的朋友和忠臣逐漸死去,他繼續任命他們的兒子,但他們總是那麼遠遠的瞪著他。他堅持用古法分配田土,在每個節日徵收重稅,也不大清楚是否執行。他重用歌功頌德的大臣,而且不時調動職位,使他們互相爭寵。他繼續舉行百多年前那種盛宴,參加的人總是顯得沒精打采,搭拉著眼皮假裝細聽古腔。生命在百多年的重複中顯得沉悶了。穆王每天早晨喝那延命的甘露,不是快樂,而是一種不能不做的責任。他拿起那冰冷的杯子,又把它放在一旁,過一會再喝。往往就是這樣,任大半杯剩在那兒,早晨的露水放了半天,好像也有點混濁了。

他一直沒機會拿這玉杯在化人面前炫耀。他沒再見到化人。如果有機會再見,或許會問問他,怎樣可以再聽聽那些聲音,看看那五光十色。對穆王來說,有時音樂不知怎的顯得那麼遙遠,顏色看來糢糊而灰暗,再美味的食物吃到口中,也不過是一陣老人口腔的苦澀。起先他以為是人家的錯失,便運用權力,叫人把那些樂師、畫師和廚司推出去砍殺了。殺盡國中的好手以後,他才逐漸明白,問題不在他們身上。不過他住的宮殿,總是離墳場太遠,離刑場太遠,離人民也太遠,所以從來沒聽過什麼反對的聲音。

他那年紀的人都死光了,他還固執地活下來。他定下法律:限制長頸鹿的生長;禁止人民觀看星象;在每一株蘋果樹旁邊圍上鐵欄;每天早上有專人負責抹去全國各地的露水,以防人民飲用;在這國度裏,藏有玉杯也是一項死罪。他沒有什麼好做的時候,就修正法律,這些古怪的法律不知有沒有執行,他修改時卻感到愉快,彷彿正在改變事物。

他很少接觸其他人,連妃子也陌生了。那天他走過庭園,聽見假山後一陣吃吃的笑聲。那像是他過去最寵愛的妃子盛妃的聲音;還有另一把男聲。他心中懷疑而憤怒,大喝一聲,那笑聲隨即就沉默了。他撥開草叢,走到假山背後,發覺已沒有人影,僅有草叢被壓過的痕跡。會不會是盛妃?他倚著假山冷硬的石塊,看四周蓬蓬生長的茂盛綠草。盛妃是那麼年輕,而他突然想起,已經有那麼久沒到她那邊,她也顯得遠了。

那天晚上他在盛妃宮中設宴,並且宿在那邊。起先她有點退縮,好像害怕他;他大發脾氣,她就變得柔順了。他設法想要她,卻怎也不能。他伏在她身上,她柔滑的肌膚彷如連綿無盡的平原和丘陵,帶露的草地和盛放的花朵;這豐盈的生命,縱使他有無上權力,卻也無法駕御。她的肌膚溫熱,他卻感到自己皮膚冰冷,儘管靠甘露延命也沒有用。即使她遷就順從,他也無能為力。她正閉上眼睛──到底在想什麼?他不知道。他一向沒想過這問題。他翻過身,呆呆地躺在那裏,瞪著床頂龍鳳的輝煌而空洞的圖案。

他始終沒有再見到化人,傳令去找尋各種有才華的異人,有人帶來一個名叫偃師的巧匠。「王上要我製造什麼也可以,」偃師說,一邊指著帶來的人:「這就是我製造出來的唱戲人。」

在那些沉悶的王室的宴會上,有什麼特別節目,總是叫人歡迎。穆王敷衍地點頭,表示嘉許。他看那唱戲的人,就跟普通人沒有分別,要說他是假人,恐怕沒有誰相信。但既然吃飽了魚翅和熊掌,飽得挺著肚子沒事好做,那麼管他是真是假,聽聽也不妨。穆王擺擺手,叫他開始了。

那人張開咀巴,果然就唱出戲文,他還能和著節拍,跳起舞來。穆王邊聽,邊暗裏搖頭:這不過是些平凡技藝,怎也到宮裏來了?這些匠氣的表演,怎也沒法及得上化人。還有更差勁的:這個跳舞的人,眼睛逐漸開始不規矩起來,色迷迷地盯著席上的盛妃。那人看來年青,而盛妃,有意無意的,盡在那裏笑。穆王放下酒杯,臉色也變了。偃師擔心地站起來,那人還不知道,一邊跳舞,一邊向盛妃挑逗。

穆王怒極了,他拍桌:「把這兩人推出去斬了!」

偃師連忙跪下求情,並且再三提醒穆王:那只是個假人呀!他一邊說,一邊扯著那人的頭髮,要他跪下來。那人還是沒有停,兩腳不斷隨著音樂節拍扭動。偃師扯掉他的頭髮,扭下他的頭顱,剖開他的肚子,穆王這才發覺:那不過是一堆繩結、木頭和皮革,只不過是一堆無用的物體,空自攤在地上,可以任人處置。偃師又再動手,把這些廢物砌回原形,於是它又再變成一個人。旁邊的人都嘖嘖讚美,說是巧奪天工。獨有周穆王發現,一旦變成一個人,那人又再骨溜溜地轉動眼睛,向盛妃打眼色,盛妃又再開心地吃吃笑起來。穆王可以控制一堆無用的物件,但一旦變成活人,有自己活躍的生命,他就沒辦法。在旁人的讚嘆中,他感到興趣索然,擺擺手,叫他們散了……

現在,在這個微寒的早晨,他捧著玉杯,緩緩踱回室內。這裏面沒有人,也沒有窗子。原來是有窗子的,他在早幾個月叫人封起來。室內擺滿貴重的貢品,巨大的鹿角豎起,怪獸的長牙和皮毛放滿牆角,還有深海撈來巨大的貝殼,沒有生命,只是放在這裏裝飾,點綴他悠長的一生。這裏有金器和銀器,冷冰冰的,閃著光。也有很多玉器:玉馬、玉人、玉的車與和宮殿。那些玉像的容貌有點糢糊,像臘像一樣,但它們馴服地站在那兒,不會反叛,不會自己移動半寸。穆王往往整日坐在這兒,不理會外面那瞬息變動的世界,只以調動這些碧玉的兵卒為樂。他發號施令,而且自己執行命令,把那些玉車驅前,把玉馬移往另一邊,把玉的宮殿改變位置。它們都馴服,帶著玉的沉默。每日,他什麼也不做,只是在這裏搬動它們。他把報告朝政的大臣關在門外,對帶食物來的僕人大事咆哮,擲東西把他們趕出去。他只是喜歡玉像,對著它們,跟它們說話。有時他命令它們跪下來,把它們推倒,便有點像跪下了;命令它們說一些話,它們彷彿也真會說出來。有時某些玉像沉默了,他疑心它們在背叛他,在心裏說不恭敬的話,那他便會拿出割玉刀,割下它們的一條腿或一雙臂膀,過後,他又會彷彿聽見它們痛哭流涕,向他懺悔,他便又原諒了它們。現在,他倚著牆角,坐在兩個玉像之間。他坐下來,還比它們站著高了一截。但它們都是空洞地瞪著前面,顏色都是蒼白的,就這樣看來,他的臉孔跟玉像的也有幾分相似,他呷一口杯中的甘露。它使他打寒噤。這麼美好的延命的露水,只使他感到澈骨的冰冷,放下杯,不想喝下去。這是早上,他想,遲一點再喝吧。不過,這真是早上嗎?還是什麼時候?窗子封上了,他永遠沒法知道時間。他只是坐在那裏,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很慢,好像凝止了,永遠也不會動的樣子。


一九七六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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