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希臘情意結
我們年輕時閱讀《希臘人左巴》(Nikos Kazantzakis:Zobra the Greek),總像小說裡拘謹的書生,羨慕主角充沛的生命力,欣賞他不依世俗而更照顧人情的豁達所為。明亮的陽光、寬厚的人情、豐饒的淳酒美食、像橄欖加乳酪那樣濃烈的滋味,往後在亨利米勒(Henry Miller)的作品中又重逢了。米勒當然以寫浪跡巴黎的《北回歸線》著名,但我更喜愛他寫希臘的書《馬盧斯的巨像》(The Colossus of Maroussi) 。米勒筆下的巨像不是甚麽名勝,是希臘詩人的廣濶心胸、慷慨性情。那些都是最早對地中海文化的主觀印象吧?
六、七O年代在相對狹小的香港,嚮往文學中瞥見人的無限可能,也通過翻譯試筆,想把那些素質轉介過來。我試譯《馬盧斯的巨像》,在明報晚報連載,後來碰見晚報主編
林山木 先生,他勸我不如把精力用來翻喬治奧維爾的名著,事隔多年,我想他當年的話實在語重心長,看穿了我們不切實際的一面。
但當時當然沒有這樣想。希臘彷彿是種嚮往。也喜歡古典詩人,在歷史洪流留下斷簡殘篇。但覺更接近現代詩人的視野:塞弗里斯(George Seferis: 1971)寫過有關古希臘文明的《歷史與神話》,1963 年獲諾貝爾獎;後來的伊利提斯(Odysseas Elytis, 1911-1996)寫過《瘋狂的石榴》等,在 1979年得諾貝爾獎。塞弗里斯詩說:「而詩人徘徊著,看著那些石頭,并問他自己:那裡是不是真的存在,……那些保持著海浪姿影和海一般博大思想的人……」
我們對一種文化的愛慕也往往夾雜著概念或誤解:我一直以為拍出《永不在星期天》(Never on Sunday)這電影的祖士戴森(Jules
Dassin)是希臘人, 後來才知道他是在美國出生的猶太人。
文化裡的熱情素質未必是與生俱來的。他太太美蓮娜梅可麗(Melina
Merkouri)才是「非常希臘」的希臘人,飾演過不少熱情澎湃的角色,包括現代化的希臘悲劇費達娜(Phaedre,1962);〈熱情之夢〉(1978)中想演希臘悲劇中殺子的米廸亞(Medea)角色的女演員,開了後來剛强的希臘女角的先河!聽說地中海藝術節要演阿斯奇魯士Aeschylus的《被囚的普羅米修斯》,不禁想起早年美蓮娜所演的那些電影。美蓮娜流亡回國後當上希臘文化部長,兩夫婦一起呼籲大英博物館歸還早年掠奪的希臘文物。
後來看到哥斯達.加華斯的《大風暴》(Z)更直接處理希臘政變。而當代的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霧中風景》、《養蜂人》、《舉步踟躕》、《悠里西斯的凝視》也寫今日邊界、宗族糾紛、戰地頹垣、民族遷徙。希臘不復陽光燦爛色彩繽紛,是灰暗的泥塗舉步維艱;電影中的巨像不是寬大的馬盧斯巨像,是東歐變天後拆下來的政治巨像吊起晃過價值觀念混亂的今天。
二、從葡西意法到埃及的地中海
說佛朗明高音樂舞蹈大家會想起加西亞.洛爾卡,戴望舒、葉珊和趙振江都先後譯過不少。西班牙那一代的詩人不少,活下來終在1977年得諾貝爾獎的是亞歷山聚(Vicente Aleixandre, 1898-1984),《大拇指》當年也有譯介專輯。說到Fado 音樂可令人想起葡萄牙詩人佩索亞(Fernando Pessoa)了!這位沉默的白領階級,卻在寫作中化身四位不同作者,抒發不同的感情,不同領域的智慧。沉思散文《惶然錄》則有韓少功中譯。
去年在法國南部,特別去了薩蒂(Séte), 去看法國詩人梵樂希寫的〈海濱墓園〉。我在那個海邊城市,陽光之下,坐在面海的墳墓之間,特別感到廣大宇宙之間動與靜、生與死轉化不息的流轉。在尼斯北上阿爾卑斯山上的沙可慈(Saorge)修道院,遇見一位來自意大利的女詩人,我們談詩,結果談了一個晚上的蒙德萊。
六、七O年代我很喜愛兩位意大利詩人,曾經在大拇指譯介1975年得諾貝爾獎的意大利詩人蒙德萊 (Eugenio Montale, 1896-1981);在散文集裡介紹過〈丹諾的蝴蝶〉。蒙德萊早期詩作就充滿海洋和陽光的意象,還有墨魚骨、鰻魚、三角洲……..
他早期詩作《墨魚骨》(Ossi di
Seppia)中,有一輯九首名為〈地中海〉的組詩,試選譯其中三段,可見蒙德萊如以地中海代表了廣大無邊的自然,彷彿是仰望的對象、修養的導師、詩藝鍛鍊的高手:
「這麽廣大,你令頑石的苦痛變得有意義:你的狂喜令有限事物的定位也變得可以接受。」
「是你最先告訴我/我心卑微的不安不過是/你的一瞬;我深心中/是你危險的律法:這麽廣袤 /既多變又固定。」
「我希望自己粗硬而堅實/像你所翻滚的圓卵石/被帶鹽的海水一遍遍冲磨;/是時間造就的片屑,/見証一種冷靜、恆常的意志。」
喜歡的另一位意大利詩人晏加里提(Giuseppe
Ungaretti)令我印象特別深刻是他的短詩、舒快的節奏、鮮明的意像,如寫戰壕中士兵對生之眷戀,如寫死於異鄉巴黎的無名阿拉伯人。
我發現作為意大利詩人的晏加里提,正因有一個不同的文化背景,令他的詩作多了一些層次。他在晚年一篇散文說:
「我生於埃及!人們告訴我:我在一个風暴的夜晚出生。我想對我而言天氣從未想要晴朗過!」他在埃及度過最初的二十年。離鄉二十年後再回去:
「多紛亂的城市!混雜的語言;那些商店的招牌:意大利、法國、阿拉伯、希臘、亞美尼亞!種種建築、種種口味!我不知為什麽會喜愛它,我的城市!」
這種混雜帶來的豐富,正是地中海文化的好處。
生於阿歷山大港的希臘詩人加瓦菲 (Constantine
Cavafy ,1863-1933)正是這種混雜文位的代表,他寫同性戀題材、虛構歷史人物,寫不同文化的衝突。作品如〈一名拜占庭貴族在流亡中作詩〉:詩中貴族在流亡中把希臘英雄們的神話加以詩化以自娛,但不管詩藝如何出色,抑揚格如何嚴謹,未能為周圍的人所欣賞,反招惹非難!(有黃燦然中譯:《卡瓦菲斯詩集》(河北教育:2002))。
還有〈米里斯:亞歷山大,公元340年〉一詩,寫一希臘人出席基督徒好友的葬禮,受阻於基督徒的禮堂和儀式,令他覺得把友人和自己分隔成陌生人。
三、航向拜占廷、生活在伊斯坦堡
亨利米勒當年到希臘是聽了友人的游說:勞倫斯杜勞(Lawrence
Durrell)在希臘生活多年,對此地的人情生活讃賞不已。他的小說《亞歷山大港四部曲》則把另一邊的地中海城市描繪成神祕、詭異、歷史與情慾錯位的世界。其實地中海文化包括了廣濶的地域範圍,經歷不同的歷史發展,才形成了豐富而複雜的多種文化。但站在不同的位置,可能就看見不同的地中海文化了。
說到過去的角度:早期現代主義的詩人葉慈(W.B.Yeats)的名詩〈航向拜占廷〉 (Sailing to Byzantium)最有代表性,把當年的拜占庭寫成一個象徵。這詩中文現代詩人穆旦、馬朗、余光中、袁可嘉、楊牧都譯過。
在詩中,拜占庭的世界被描寫成永恆精巧的藝術的世界,充滿了精雕細鏤的碑石、金樹,是智慧的結晶、不朽的塑像。與這相對,是「感官的音樂」是肉慾的塵世,而拜占庭代表的,則是「永生的智慧而立的碑石。」。
希臘公元前667年所建的拜占庭,後來羅馬君王建都改稱君士坦丁堡,做過鄂圖曼帝國的京城,土耳其共和國成立後改名伊斯坦堡。拜占庭今天實際的所在是土耳其的伊斯坦堡。如果我們沒法把詩中的象徵與世俗的城市统一起來,那是因為城市並不僅是一個象徵,因為文化之間世容易充滿習慣的誤解與偏見的。
我在柏林的博物館裡,看過希臘文化的瑰寶伯格蒙神殿,雖然是斷瓦殘垣,可似想像:當年的文明的盛況!我翻閱地圖,發覺當年的柏格蒙,竟然是在現今的土耳其境內。我想起在柏林過見的外籍工人,土耳其市場七彩續紛的叫賣攤檔,好像一時並不容易把這與文明的源頭的肅穆神殿連在一起。這令我開始去想了又想…….
從柏林回來以後一直想去土耳其旅行。 城市大學張信剛校長請來奥尔罕帕慕克(Orhan Pamuk)演講。我讀了他的書,佩服有人把這自己的城市寫得這麽有味道。我有機會跟他談話。他也是平易近人。他說那天剛有人請他到中環中國會午飯。我不知他可有機會好好看看香港這城市沒有?那是他獲諾貝爾獎及在港台變得有名以前的事了!
或許我們也該好好讀讀土耳其詩人貝雅特利 (Yahya
Kemal Beyatli, 1884-1958)等人的作品?余光中:《土耳其現代詩選》(林白,1984年),給我們提供了另一角度的土耳其文化。
我很喜歡尤波赫路(Bedri Rahmi
Eyüboğlu, 1913-1975)的詩,他筆下的〈伊斯坦堡之歌〉這樣寫:
說伊斯坦堡就想起了碼頭:
安納托利亞壘助的貧民爭著上岸,
來到碼头的咖啡館,每天不斷。
有的要靠討飯,但恥於露臉。
這也是地中海文化的一面呢!
(2007 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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