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8日 星期二

修理匠

我背著工具箱,在這些街道上徜徉,經過熱鬧的市場,轉進背後的住宅區。這裏比較靜,在這下午時分,沒有行人,沒有汽車駛進來。天氣已經很冷了,只有街尾一檔賣玉蜀黍的,攤子冒出熱騰騰的蒸氣,看來有和暖的感覺。孩子們在外面跑過,更顯得這兒寂靜。那些兩三層的屋子的露臺那兒,花草濃密地遮去裏面的景緻。有時好像有一張蒼白的臉孔,從那兒窺望路上;但我也不能肯定。那些綷縩的聲音,也可能是無線電裏瑣瑣說著天空小說,屋內空盪盪的大廳裏,正有一個主婦懶洋洋地倚在那兒聆聽。

每隔不久我會拖長聲音喊一句:「修理水喉廁所!」嚇起一地麻雀,叫牠們飛起來,噗噗地飛過陰影,飛向花草濃密的露臺、緊閉的窗子和冷氣機的那兒。但屋內沒有回音。即使偶然好像有一張臉從那兒窺望,我也不能肯定,不曉得是不是光線反映在玻璃上或風吹起窗簾。許多時根本沒人回答我的喊聲。那我就在街頭的一株老樹下坐下,倚著工具箱,作起白日夢來了。

今天向我招呼的是一個年青的女佣人,她穿著白衣,臉色也有點蒼白,就像那些在窗後窺望的臉孔。我跟在她背後,攀上百多級石級,經過草坪和花園,來到一幢豪華大廈前面,這兒人跡稀少,我曉得就是人們稱為高級住宅區的地方,我從沒來過這兒,我簡直不能想像它們是什麼樣子。使我失望的是,我們沒有從華麗的正門進去;那女人帶著我,走向後門,從迂迴的後梯走上兩層,開門進去,穿過廚房,來到廁所前面。而這廁所,除了比較寬敞一點,裝飾多一點,大致來說,跟我平時修理的廁所,倒是沒有兩樣的。

我在走進去之前,看見陰暗的走廊那端,一扇房門突然關上了,在關上以前,我可以看見那是一個穿睡衣的人,他顯然看見我進屋來,不知為什麼突然關上門,把我隔在門外。

水廁是一般的毛病,去水管塞住了。我先倒下藥物,再用棒疏通。我把水泵拿出來,這一端安上紅色吸盤的木棒,是我的魔術棒;在過去,當我利用它把廢物泵出來,所有家庭中的去水道,就會再一次暢通無阻,在那密封的鉛管中,所有秘密潺潺流去。

這一次,像往常一樣,我最先泵出的是頭髮,一綹綹的,牽牽絆絆的頭髮;然後是煙蒂、紙屑,一些揉成一團的硬紙,甚至壓扁了的硬紙皮,那些人家明知不適宜而又常常沖下去的東西。跟著,還吸出了香煙包、糖果盒、水果籃、鞋盒、盛西裝的紙盒……看來這家人真扔掉不少東西。

但去水道的情況仍未好轉。這樣看來,一定還有許多東西塞在下面了。我只好繼續努力,揮動我的魔術棒。這一次,吸盤從那洞裏吸上來的是絲襪、鬚刨、嬰兒的乳瓶、手帕、毛巾、泳衣、煙斗、玻璃杯、髮網、眼鏡,還有一大堆髮夾,和一疊家庭雜誌,翻開的一頁上的大標題是關於如何建立一個幸福的家庭。這家人顯然在廁所裏隨手把東西一扔,然後就把它沖走算數。我從事這行業很久,往往學曉怎樣從別人的廢物中去認識他們。

「還未弄好?」有人在背後說。那是個穿著睡衣的男人,該是剛才關上房門的那一位。他是中年人,胖胖的,有保養得很好的白白的皮膚。不過我奇怪為什麼他在下午還穿著睡衣。而當他說話,他並不望我。他的問題應該是問我,但卻不是對著我說,而是朝向那年青的女佣人。當他說話,還用手掩著鼻子,好像這些吸出來的東西是由我不是由他扔掉,如果它們有什麼氣味又該由我負責一樣。

我繼續默默工作。這一回吸出的,仍是瑣碎的物質,那些從飛機和大洋船上偷回來的餐盆、毛巾、救生圈、電話;那些在百貨公司順手牽羊取回來的棒棒糖;印有酒店名字的火柴和餐具;隨洗衣粉和乳粉附送的贈品。它們泛起一連串白色的泡沫,多彩的物質在其中載浮載沈,如果看不仔細,還以為是顏色繽紛的聖誕禮物。

跟著,是賭博的籌碼、是雪櫃和洗衣機、是成套上季流行的衣服、是酸枝檯椅、是家畜和樹木。而既然我們這行業往往遇見最叫人驚訝的事情,那麼後來當我吸出一輛二手汽車來,那也不足為怪了。不是玩具汽車,是那種可以坐五六個人在馬路上風馳電掣的跑車。然後,還有成箱的唱片、書籍、還有數不清的信、單據、文件。當那些東西吸出來的時候,那男子顯得有點緊張不安,跑過來我身旁張望,然後又用一張唱片輕輕把它掩過。

他逐漸變得和氣一點,搭訕地笑道:「有時我們無意中會弄掉許多東西……」似乎因為那些東西揭露了他的一點隱私,所以他現在高傲的臉具逐漸溶化了。

但我的工作當然是繼續泵下去,把淤塞在水管中的東西,不管是一個沙漠或是一片海洋,全數吸出來。

當我吸出連著大鏡的衣櫃和一些繫著風鈴的窗框,那聲音一定把這屋子的女主人也吵醒了。一個穿著睡衣的女子也走到門邊,看我們在做什麼。她的驚訝是可以想像的,這時在浴室裏,在整潔的毛巾旁,橫七豎八地放著汽車和雪櫃;一堂傢俬堆在浴缸裏;而在半截桃樹的枝椏上面,掛滿華麗的晚禮服;洗手盆裏養滿小鴨;白瓷磚的地面躺著懶洋洋的狗兒,與光芒奪目的珠寶和凌亂的文件書籍同堆在那兒,都是濕漉漉的,像剛從海洋中游泳歸來。

那男子正低聲向女子解釋:是這些東西,使他們的去水道塞住了,使得水流不能暢流無阻。他們以陌生的語氣,認出過去自己拋棄的東西,然後又好像有點難堪,想不認這些東西,想否認它們與他們有任何關係。在這樣的時候,你就可以想到他們當初是在怎樣匆忙的情況下,隨手把覺得無用的事物,扔進廁所……他們一定以為永遠不會再遇見它們。

所以,有時那男子就會說:

「那個杯櫃,原來是你扔掉的。」

「哦……是的。」女子說。

「你當時不是說不知去了那裏嗎?」

「我忘了……

「不是還很新的嗎?」

又或者那女子會問:

「那邊那一疊舊信是什麼?我好像沒見過。」

「沒有什麼,是一些來往的文件吧了。」

至於我,我當然什麼也沒說。我的職業教曉我對他人挖掘出來的廢物不予置評。他們是當事人,所以顯得狼狽。至於我,我只是看著水泵的末端,看它從那一端的世界中,泵出什麼來。

一撮頭髮,然後是頭,然後是身軀。那是一個人。

我看我快要變成一個接生婦了。

一個接一個的,我從那兒,再泵出十多個人來。他們都濕漉漉的,捲成一團。或先或後的,恢復了知覺,然後張開眼睛,茫然瞪著前面。

這些人裏,有些是未誕生的嬰兒,有些是年老的男女。站在門邊的屋主夫婦,似乎極不願意看見這些人。他們的臉色蒼白了,別過頭去,然後走到門外去。

……為什麼又要再提那孩子?」

「為什麼不提?這是誰的責任?」

「你告訴我,那女子是誰?你說!」

他們咆哮起來,在門外互相吵罵。剛才我初進來時,覺得這屋子如此安靜。初見男女屋主人時,他們都顯得自信而高傲,看不起我這樣一個卑微的匠人。但這一刻,他們的安穩似乎瓦解了,彼此激動地攻擊對方。安靜的屋子裏充滿叫囂的罵聲。

而那十多個人,茫然擠在室內,倚在一輛汽車旁邊,坐在滴水的衣服下面,或是在破窗的空框和鏡子的反映裏,靜默的,像一件件物質。從外面的對罵中,我才曉得這些人裏,有他們的父母,有未誕生的兒子,有長輩和朋友,有外室和情人。他們一定是在顯得沒用的時刻被這屋子的主人拉動水掣沖走了。

我繼續工作。出來的是數百里無用的玻璃膠布、隨地滾動的小瓶、大象和硝酸納、雙人床和貨車、喇叭、棺材、鮮花和咸魚、無數的布袋像蒲公英那樣飛起,盈千的金屬罐頭反覆反照成紛沓的圖案。當一個人打呵欠,所有的形像打呵欠;當一個動作重複,所有的動作重複一千次。鏡子和鏡子、瓶子、盒子,重複數千次的物質組成一個馬戲班,填滿這一個既闊大又狹窄的小室。

我仍在低頭工作,逐漸我可以感覺到水的流動,渠道的暢順。沖了水,去水道終於暢通了。

我走到門外,把這好消息告訴他們。到底,我負責的工作終於完成了呀。

他們走進來,面對這擠滿物質的小室,這凌亂地塞滿過去他們扔掉的事物的地方。他們仍帶著爭吵的怒容,彷彿不知如何是好。但突然,他們轉向我:「你這是幹什麼?弄髒我們的地方,不知從那裏搬來這麼多廢物塞在我們的浴室裏,究竟想怎樣?」

不容我分辯,他們指揮那年青的女佣人,立即把一切物質再扔回那小洞去,一件一件地,拉動水掣把它們沖走。扔東西總是比找回東西快。我的工作全部白做了!沒多久,浴室裏除了一些地上的印跡、牆上的污跡,什麼也沒有留下來。連牆上原來的毛巾,也一併扔掉了。

浴室又再回復原狀,那些物質又不存在了。那對中年夫婦相擁站在門邊,臉上又再恢復那種自信而冷漠的神氣,掩著鼻子,指揮女佣人把我從後門趕出去。我的工錢呢?沒有商量!我想跟他們講道理,沒有用!我指著他們罵,發誓以後寧願在樹下睡覺也不來這一區跟這些人打交道。

他們把浴室的門重重關上,還說要把它封起。出門時回過頭去,只見他們正站在陰暗的走廊中,屋子這麼安靜,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一九七六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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