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12日 星期六

王朔 : 危機中的自照與書寫

  前陣子王朔小說改編的電影《頑主》在香港上演 , 寫都市的邊緣人物有一定的新鮮感 , 揶揄頑耍的處理也跟過去電影抱了很不同的態度 , 引起大家的注意。其實王朔從八四年發表《空中小姐》等小說開始 , 每篇作品都引起不少反應 , 從去年以來 , 就更有把他小說搬上銀幕的熱潮:先後有西影黃建新拍的《輪迴》 ( 《浮出海面》 ) 、峨影米家山拍的《頑主》、深影葉大鷹的《大喘氣》 ( 《橡皮人》 ) 、北影夏剛的《一半是火燄一半是海水》 , 形成了所謂王朔現象。京滬兩地不約而同召開「王朔電影作品討論會 」, 爭論王朔電影作品有害還是有益 , 贊成者說是社會寫真 , 反對者說是流氓作品 , 毀譽不一 。 我幫《博益月刊」 》在兩個多月前組稿辦一個王朔小輯 , 本來轉載的小說已發排了 ,不料臨時發生了六四事件 , 出版專號 , 也就把小說押後下來。現在又來重說王朔 , 在沉痛的時刻說一些嬉笑的嘲 , 也許有人會覺得不合時宜 , 但若果能把文學與政治的關係看得寬深一點 , 那麼大概就會發覺 , 這嬉笑的嘲弄其實亦在沉痛當中。王朔現象 , 或者王朔所寫的現象 , 未嘗不可以從中透視當前現實的危機 , 他和他的人物的態度 ,也是對這種危機的一種反應吧了。


 


  王朔的小說世界裡可以見到一種普遍的信仰危機。他的主角都覺得似乎很難找到一套可以信賴的價值觀 , 這與他們毫無懷疑地信任一切的上一輩往往形成尖銳的對比。在《頑主》裡 , 于觀的父親覺得他玩世不恭 , 一副無賴腔調 , 罵他說 :「你也老大不小了 , 就這麼一天天晃蕩下 ? 該想想將來了 , 該想想怎麼能多為人民做些有益的事。」


 


  王朔接著寫「觀看看一本正經的老頭子笑起來。


 


  上一輩覺得這些年輕一代對什麼都不以為然 , 沒什麼能打動他們。當父親罵兒子「寡廉鮮恥」的時候 , 見子反駁了:


 


那你叫我說什麼呀 ? 非得讓我說自個是混蛋、寄生蟲 ? 我怎


麼就那麼不順你的眼 ? 我也沒去殺人放火、上街遊行 , 我乖


乖的招惹誰了 ? 非得繃看塊兒堅挺昂揚的棒子才算好孩子 。


我不就庸俗點嗎 ?


 


  這就像較早的一篇《浮出海面》中 , 石芭反駁他媽媽自辯說:「我不自私 , 我盡義務 , 服兵役、獻血、納稅、植樹、買國庫券。我只是不喜歡別人多管我的事 , 不危害公共秩序的私事。


 


  石芭過去工作那個單位 , 終日無所事事 , 薪水菲薄。他退職後當個體戶 , 搞生意 , 有時鬥闊 , 有時餓肚子。他什麼也不相信 , 除了錢 : 「官不是人人都做得的, 學問也不是撥拉個腦袋就能幹的 , 唯獨這錢 , 對人人平等 , 慈航普渡。


 


  《浮出海面》的男角石芭寫小說 , 女角于晶是舞蹈員 ,但他們也不見得迷信文學和藝術 。 文藝在王朔的小說裡也絕對除下了崇高的光環。晶小學畢業即進入一所藝術學校習舞 ,「經過幾年艱苦甚至是殘酷的練功 , 在當地有了些小名氣。」但現在舞蹈圓的所謂舞劇中 , 只是演個災難中的民女 , 在眾多秦兵手裡掙扎一番 , 然後自剔。正如石芭所說「確實沒有什麼好看的,多你在台上也找不著她 她們那舞是燔肉片 , 大小厚薄一模一樣 , 臉上還勾了芡 。 」


 


  《浮出海面》是個愛情故事 , 但也沒有什麼浪漫和傷感。他們的愛情七轉入起 , 在現實的夾縫中充滿零碎的快樂、誤解、自卑、憤怒和諒解 。 不偉大 , 但是真實感人。兩人一同在社會轉變的濁浪中泅泳 , 覺得景物、人一一飄 。 是醉眼看世界 , 不是從道德的高度看下來 , 是從泅泳其中的角度環顧 。 《浮出海面》有一跟其他小說不同之 , 是王朔、沈旭佳兩人合作:上篇由男的角度 , 下篇由女的角度敘述。裡面寫的北京 , 完全不是過去作家所寫那個文化古城 , 而是一個充滿快餐店與人潮的現代街頭 。


 


  王朔小說裡的觀和石芭們總是有點玩世不恭 , 自認有點俗、流氓氣 。 似乎一開始就是這樣的 。 王朔的第一個小說《空中小姐》裹 , 好像多少交代了過去那種「高大」的男主角的萎跌 。 小說中的男主角本是海軍炮手 , 在初見女角那些日子裡 , 恍如一位救美勇士 , 完全是過去中國小說中那完美的軍人形象:


 


  女孩像對待神人般崇拜地看著我 。 我那時的確也有些氣度不 : 藍白色的披肩整個被風兜起 , 襯著堪稱英武的臉 , 海鷗圍繞看我上下飛旋。恐怕那形象具有點叫人終生難忘呢・・・・・


 


  王朔小說比較特別的地方 , 是繼續寫這高大形象的破 , 他退伍後發覺自己變成「生活的遲到者 」, 部隊裡學到的知識和技能派不上用場 , 無法適應日新月異的城市生活。他用復員時部隊給的一筆錢到處周遊 , 到了南方 , 又遇到當年遇見過的那個女孩 , 如今她已是個空中小姐 , 他卻不是過去那位英雄了。她過去想他心裡一定充滿著什麼她不知道的、遙遠的、美好的東西 ; 他卻已變成一個「暮氣沉沉 」、「庸俗 、「沒用 」 的人了。


 


  王朔小說跟前代小說相比 , 不同的是那種高大的男性英雄神話的破滅 , 以及由此而自我觀照帶來的苦澀與嘲弄 :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震驚 , 接著腦子迷糊了 , 最後是拍案而


, 冷對鏡子 , 讓我再來看看我是個什麼人吧 ! 鏡子裡 , 是


個胖子 , 又白又喧的那種胖子 , 愛吃油炸東西 , 愛洗澡 , 愛


睡覺 , 不愛動。那麼 , 這個胖子是否打算死皮賴臉糾纏別人


? 這個胖子不打算・・・・・・


 


  這種自我觀照發展到後來的《橡皮人》有更沉痛的發現 ; 「 ( 我 ) 表面上神氣十足 , 心裡卻充滿失敗、羞辱、尊嚴受到踐踏的感覺。


 


  這主角牽涉入投機倒把、互相欺騙的罪案中 , 愈陷愈 , 夢見自己「裸露的四肢長出又濃又密、粗黑硬韌的獸毛」,「不知從何時起 , 我已經做不出人的表情了 」。


 


  種種腐敗、欺詐、詭騙的外象 , 已經內化成人物的一部份了。過去的中國犯罪小說、法制小說 , 是很明白地說出「罪惡 」 在哪一邊 , 是存在於自我以外的「他人」那兒。王朔小說叫人顫慄的地方 。 正是他這一代的社會前面端起鏡子 , 讓人照見到邪惡的力量也在「自我 」 的心中 , 自我也異化了 。 《橡皮人》的結尾 , 有力的地方是通過他人的眼光 ( 一個想真正愛「我 」 的女人 ) 來看到我異化的形象:


 


她聲嘶力竭了 , 可我已經不能做出什麼反應了 , 臉深深隱藏在


耷散垂下的頭髮後面。她分開我的頭髮 , 驚恐地倒退了。月光


, 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張雪白的臉 , 表情肌僵直 , 眼無瞳


, 長髮在夜空中飄弄 , 猶如一具毫無生氣的橡皮模擬人。


 


  在消解了男性的霸權和自我的完美之餘 , 王朔的小說裡的言語也充滿了揶揄 , 尤其對文革以來的政治用語給予一種頑耍的反諷 。 傲慢粗俗、低級下流不僅是小說中人物的態度 , 也是小說人物言語的態度 , 用以挑釁那種過去絕對的傳意系統、意義中心, 以及背後那種毫無疑問的價值觀念 。 《一半是火燄一半是海水》中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只是約會的地方,兩國首腦檢閱三軍儀式並不如兩人的笑謔談話重要 , 五四演講會那些「語調鐸鏘 , 手勢豐富 」 的講話變成笑柄 , 《頑主》裡的文學獎、青年導師等都成為調侃對象,而作者用的一個方法是把過去所謂尊貴的言語詞彙賦予滑稽的用法,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沉重語言在這裡失重了 , 變成可笑而輕飄飄的 , 嘲諷了它自己 。 什麼「講四美」「新時代的一曲凱歌」、「像共產黨人一樣堅貞不屈 」、「血沃中華」「支援農業現代化 」、「守得住光榮守不住也光榮」,多全變成開玩笑的說話 「你是誰?是毛主席丟的那個孩子 ? 」、「人民群眾熱愛的還是人民幣 」 等等 , 近乎《頑主》裡面一個角色說的 , 是「反革命口淫」 ? 難怪令許多人側目了。但如果從這嘲弄企圖解什麼的意義中心去想 , 卻並不是沒有意思的。


 


  王朔的語言 , 倒並不是後現代主義的那種對言語本身瓦解和矛盾 , 他無疑還是相信語言的傳意能力。正如《一半是火燄一半是海水》照見自我的醜陋與骯髒之餘, 也想戳破脹腫、長出新膚:


  ・・・・・・眼淚從我乾涸多年的眼眶沉重地流下來, 像一個終於破


  了頭的癤腫 , 流出來的是膿血。我只希望流得徹底、乾淨 ,


  只希望粉生生的肉芽趕快長滿填干這個使我痛苦、不能正常


  生活的凹洞。重新恢復健康肌膚所具有的一切光澤、觸感 ;


  重新恢復整個肌體的衛生 , 不受妨礙的功能。


 


  這小說好像一半在寫沉淪、一半在寫救贖。他的寫法 , 特別令人注意到文字本身。尤其是前後兩段某些好似平行的寫法 , 在寫不同兩個女子時 , 用了幾乎相同的對 , 好似是特別要在文字上連起兩個女子的故事 , 把一人的殉情與男一人的被救連成某種輪迴式的關係 , 給予敘述者一個贖罪的過程。在現實的歪斜自照發現異化的醜陋與牽連的罪疚之餘 , 作者似乎想用文字來重寫現實找到救贖的可能 。 但整個複雜牽連的現實如果不能改變 , 這種救贖的可能就會愈變微弱了 。 所以王朔一方面嘲弄和消解了文字的權威性 , 另一方面又似乎向文字寄託了超乎文字所能負荷的希望呢。


 


                      一九八九年八月《博益月刊》結束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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