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初 , 劉索拉來香港為進念劇團創作音樂並演出《列女傳》 , 引起不少傳媒的採訪和報導 , 無線電視的《星期一檔案》拍攝劉索拉和崔健的特輯 , 令更多香港觀眾認識了這位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畢業而又從事流行音樂創作、近年還在世界各國開過音樂會的音樂家。
不過我們最先認識的 , 倒是寫小說的劉索拉。她最先在中國大陸發表的中篇〈你別無選擇〉 , 引起文學界不少迴響。劉索拉是中國當代幾乎唯一的文學與音樂兩棲的藝術家。
〈你別無選擇〉寫一群音樂系學生的創作和生活 , 但也不拘限於音樂 , 而是寫出新一代騷動不安、上下尋索、通過新的形式去體驗自我的過程。小說裡的人物似乎瘋瘋癩癲癲、放浪不羈 , 他們的反叛令我們想起美國小說約瑟勒 (J。seph Heller) 的《第二十二條規則》(Catch」Z2) 和沙林傑 (JD-Salinger) 的《麥田捕手》( The Catcher in the Rye) 。這兩本小說在內地都是文革後翻譯過來的 , 對部份新時期小說作者也有一定敢發。但我想除了表面的相似以外 , 還可以通過比較 , 細想兩種不同時空的作者如何面對已有價值標準的危機 , 如何尋找新的意義。
〈你別無選擇〉裡 , 面對同一處境的音樂學院學生 , 有不同的人生取向 , 既有石白那樣認為創新無意義、執著舊標準而模仿前人的 , 董客那樣沒有自己方向而炮製出討好各家的作品風格的 ; 亦有不斷尋找真正屬於自己的音響而被這探索折磨而苦惱的森森 , 追求超越自我而又深陷於一種原始悲哀的孟野 ; 更有介乎這兩端之間的人物 , 比如既有尋索亦有退縮和懷疑的李鳴和戴齊等 。 小說寫出那多面性的紛亂和反諷 , 但作者顯然亦有她的態度 , 金賈兩教授的對比尤其明顯。人物的狂放是相對於那些壓抑與僵化的規則而來的。
小說裡的功能圈也像舊有的準則 , 逐漸變成荒謬的「二十二條規則」鑲上鏡框擺在那裡 , 有人要擦亮它 ,但時日的變化令它歪斜黯淡了 , 又有人要把它拆下來 。對功能圈這類東西的思考 , 日後還反覆出現在劉索拉的小說裹 。
這些人物的抉擇 , 不僅是藝術上 , 也是生活上的 。 孟野最後的作品沒能參賽 , 但他還是在學校以外繼續他的尋索 , 因為「沒有沒有音樂的地方」。這小說可以說是關於音樂的 , 也可以說不僅是關於音樂的 。
但這種做法並沒有為某些保守的批評家所接受 ,這些探索派小說也在內地受到攻擊。其中一個例子是何新在《讀書》雜誌上的〈當代文學中的荒謬感與多餘者〉 , 該文主要批評徐星的〈無主題變奏〉 , 也旁及劉索拉和張辛欣的小說 , 認為這些新作品中的角色是一些多餘人 , 其中文學形象的轉變 , 「是由神聖回歸於平庸, 由英雄主義回歸於虛無 。 」 他竟然認為寧可喜歡金庸作品中的大俠 , 因為他們有崇高的精神。
這種批評 , 其實正是站在功能圈、舊尺度的角度看 ,沒看到新一代作者面對舊準則不適用以後一種誠實的反省與追尋。劉索拉後來有一篇小說〈多餘的故事〉 , 很可能就是對這種態度的反駁。裡面的歌手發現了隊長言行不一致的偽善以後 , 作的歌詞裡忍不住嘲諷 : 「在你那個沒天沒地沒哭沒笑沒歌沒愛沒叫沒罵沒他沒我沒這沒世界裡 , 無論雞下第一個還是第七個蛋都是臭雞蛋。」
相反來說 , 劉索拉小說裹歌頌的人物都是那些有哭有笑敢歌敢愛敢叫敢罵的人物。後來的〈藍天綠海〉和〈尋找歌王〉都是如此。在討論新時期小說的評論裡 , 一般習慣把八五年後出現的小說分為文化「尋根 」 和「探索 」 兩派 , 前者以阿城、韓少功、鄭萬隆、李抗育等為例 , 後者以劉索拉、徐星為例。籠統的分法是前者繼承傳統、以鄉野為題材 ; 後者西化而富實驗性 , 以城市為題材云云。但這樣二元對立的劃分可能未必適合。若果僅把「尋根 」 理解為回歸傳統 , 就忽略了作者不滿足於主導傳統思潮、希望另覓其他被壓抑了的源頭的嘗試 。 歸納於「尋根 」 旗下的小說 , 較好的作品都不僅是對傳統承傳 , 也有再思的反省 , 通過比較帶出批評。就這方面而言 , 許多並不歸於「尋根 」 旗下的作品亦有這種思考 , 或者提供了另類的例子令我們去反省習慣所說的「尋根 」 模式 。 陳凱歌的電影《孩子王》通過野俗去批評主導的文化、張暖忻的《青春祭》通過傣族文化去反省當代漢文化某些習慣了的生活與思維模式。高行健的《野人》如是 , 劉索拉的〈尋找歌王〉也有這種做法。我們往往是帶著本身的文化習慣去接觸其他文化 , 又是通過與其他文化的接觸去反省本身的文化 , 異鄉題材的作品往往是最明顯的例子。當代中港台作品中寫不同文化之間的接觸的作品 ( 包括劉索拉的新作〈渾沌加哩口格口楞〉在內 ) 未必須要歸於狹義的「尋根 」 旗下 , 卻無疑是「尋根」的補充與擴闊 , 是廣義的文化小說的一種。
劉索拉寫完用音樂奏鳴曲結構的〈最後一隻蜘蛛〉、即興爵士獨白式的〈跑道〉等後 , 很久沒有發表小說。她八七年訪美 , 寫了〈搖搖滾滾的道路〉 , 寫對美國搖滾文化的感受。八八年往倫敦 , 隨後幾年多從事音樂的創作和演唱 , 如九0年在倫敦創作演出音樂劇《夢游》 (Memories from the Middle Kingdom),小說相對全來說少寫了 , 直至我們看到她九 0 年發表的短篇〈人堆人〉和中篇〈渾沌哩口格口楞〉。
新作〈渾沌加哩口格口楞〉在許多方面來說都很有意思 ,-一方面是過去作品的延續和發展 , 一方面又有一些過去作品沒有的東西。小說主角現在所處的倫敦與回憶過去的北京部份交叉出現 , 但基本上以前者為副 , 後者為主 , 是「坐在地球這頭的倫敦 , 更品出地球那頭的北京味兒來 」,有時今與昔、異地與故土的對比做成荒謬 , 但基本上是「現在進行的 」 被「過去完成的」比得黯然失色。寫〈你別無選擇〉時 , 基本上也沒有傳統小說的起承轉合 , 前半以考試為主線 , 後半以參賽為主線 , 再插入人物的生活片段 , 總的來說前半比較規矩 , 後半也隨著人物的心理舒發而寫得較狂放。〈最後一隻蜘蛛〉和〈字〉等則是嘗試音樂形式的嚴格實驗 , 到了〈渾沌加哩口格口楞〉 然輕盈靈活 , 收放自如 , 開頭一節億兒時的自由跳接 , 則自就是好例子。
過去有人說劉索拉的小說人物都沒有過去 , 我們看〈你別無選擇〉, 確是人物都活在眼前。看〈渾沌加哩口格口楞〉,卻看到主角黃哈哈的歷史 , 回到她的童年 , 看到她的成長。回憶那些部份的孩子語氣 , 適當地捕捉了那種投入與隔離 , 一時令人嘻哈絕倒 , 一時令人驚愕。劉索拉的嘻哈 , 刪削了傷感 , 拋開了自義 , 現代而且天真地面對了世情。
這小說的人物叫黃哈哈 , 裡面也有戲謔的語氣、調侃的對話 , 要批評也可以說是文字遊戲、虛無、是非顛倒了。但小說裡的人物 , 在這個顛倒渾沌的世界裡 , 一邊「哈哈」著 , 一邊還是在紙上寫「對錯 」 。在〈你別無選擇〉裡是功能圈 , 在〈多餘的故事〉裡是奶奶說的「做人要有把尺子」, 主角說 : 「尺子是有的 , 但多寬多長是塑料還是有機玻璃還是鋼是鐵是鋼是鉛製成的 , 奶奶沒說。」在〈渾沌加哩口格口楞〉裡 , 是跟了她幾十年寫了滿紙的「對錯 」,只是愈是渾沌 , 對錯愈難分辨了。
小說與音樂都是劉索拉所愛 , 在這小說裹她也沒放棄音樂。小說裡寫到主角說:「我的世界在哪兒呀 ? 」接下去一段段就全是歌詞 : 兒歌、政治歌謠、革命歌曲、俄國民歌、滿江紅、流行曲、台灣的、外國的流行曲・・・・・・這些不同的音樂構成了主角的世界。人活在文化的制約裡 , 可人也填改出自己的歌曲。在改編王寶劍歌詞的一段 , 小汀改的是「離了婚地變寬天變高 」 、「女人自有女人天地」、「你裝模作樣八面討好 反不知自己走入迷魂道 我嘻哈怒 罵豁出來了 倒引來一片清爽舒展眉梢 說什麼飛黃騰達 多榮耀 說什麼砂明水淨也清高 天堂地獄皆客滿 渾沌早已被開竅 我身你身她的身 各有不同命一條 反正都往一路走 不如走時哈哈笑」 , 這是反王寶劍的王寶劍 ;是文字遊戲 , 裡面卻有對時代、性別和自我的自覺。
一九九一年香港突破版《渾沌加哩口格口楞》序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