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有沒有可能去認識一個城市 ? 也許你先是試探地 , 在抵達的第一個晚上 , 走到外面去 , 走過那些晚上坐在路邊乘涼的人 , 你首先感覺到城市的炎熱 , 但也不是沒有偶然涼風 , 吹在袒露的嬰兒身上。你橫過馬路時兩邊張望 。 一輛自行車從你身旁掠過。馬路對面的劇院正在演一齣「寫意劇 」, 你站在那兒看海報 , 猜那會不會好看。劇院後面的路看來通向一片黑暗 , 於是你折回來 , 像拉著一根繩子 , 回到出發的那一點 。
結果是怎樣逐步走出去 , 走入城市裡去的 ? 也許是為了辦理機票 , 你穿過最熱鬧的大街 ; 也許是為了找尋書店 , 你鑽入擁擠的人群。幾個人圍觀櫥窗裡的攝影器材。一個女子舉起一襲黃裙在身上比畫 。 巨大的廣告牌上預告著《老井》和《錯位》。甚麼是遮幅式電影 ? 跟我們說慣的弧型大銀幕有甚麼不同 ? 餅店裡盡是人。有人咬一根冰棒 。 酥蛋蛋糕像香港的菠蘿包。一堆淺綠色的澄瓜 , 我們叫西瓜。酥菜的氣味叫你想起香港的南貨舖 。 你用熟悉去理解陌生 , 想用相似去消除差異 。 然後有一天 , 你一直走到江畔 , 走進蘇州河與黃浦江交界的那個公園。「華人與狗 , 不得入內 」 的牌子早已不存在了。問起來 , 有人告訴你 , 過去也不是指所有的華人 , 西裝革履提著士的或者開著汽車的不在此例。現在這裡坐滿各種各樣的人 , 共享黃昏偶然的一陣清風 。 入夜後 , 恐怕還會坐滿了情侶 。 一個孩子在哭 , 父母哄他 , 指向外面的輪船。不要哭不要哭 ,你也跟若望向對岸那座俄羅斯建築物 , 那座歐美建築物 ,幾十年前一定是蠻有氣派的 , 現在舊了還是那麼神氣。我們走過了白渡橋 , 去看那原來叫亨利或者李察的古老酒店 。 仍然有美麗的正門和優雅的露台。一個窗口擱著盆花 , 男一個窗口露出一張畫 。 一半的油畫。酒店本身可惜卻是一張保存得不好的畫。大堂天花板很高, 開朗寬敞的空間被近年添置的呆鈍玻璃櫃和擺賣的俗氣商品弄得稍見狹窄了。走出來 , 你留意到旁邊原有一道美麗的旋轉木門, 可惜鎖住了 , 不能轉動了。
看那個花園般的地方 , 幾十年前曾是英領事館 , 現在想走進去卻讓人給擋住了。不 , 現在這兒也不是友誼商店了。過馬路 , 走回原來的地方 , 剛好走了一圈。再轉一個圈 , 一個更大或更小的圈。小圈是舊城 , 轉入城市原來的心臟 , 跟著沿路的絮語轉入百結的愁腸。你們在尋找昔日 , 一所古老的小廟。老媽媽 , 沈香閣是在這見嗎 ? 走進一個又一個門框 , 跨過舊日的門檻 , 老廟的骨酪還在 , 當中放佛像的地方卻堆滿一疊疊紙皮箱。連接的兩翼擠滿人家 。 一個女子走過來說 , 後面還住養和尚。快要恢復改建了。但那麼破爛的門廊 , 擠道因此連的人家 , 要恢復原貌可不容易呵。
不要光看破爛的東西 ! 一位老詩人對你們說 : 要看新建的大廈。可是新的大慶就離得開破爛的過去麼 ? 你想尋找的 , 大概不光是破爛的東西。城隍廟那兒 , 前面本來有各種各樣的攤子 , 後來為了整飭市容 , 都拆掉了。面對一片空空蕩蕩 , 教人忍不住想像那一度有過的熱鬧聲色。曲曲折折的欄杆 , 通向湖心亭 , 是喝茶的好地方 。 水裡還有游魚。英女皇伊利沙自來的時候 , 也在這裡喝茶呢。游魚多麼悠閒 。 古意盎然了吧 ? 但是 , 你知道嗎 ? 他們現在下午都不賣茶了 , 賣可樂和咖啡 , 賺的才多呀 !
幸好去的是上午 , 那便沏了茶 , 找一張圓桌坐下。上樓也許可以看到池裡的魚、豫園裡的石 , 但現在樓上不開放。有時下午樓上有江南絲竹 , 那才好呢 。 桌子對面一個人說。他帶著北京來的朋友 , 說到好玩的地方 , 好吃的食物。現在北京吃到的烤鴨 , 反而不如上海呢 , 他說 。 他介紹你們去當地一間酒吧 , 酒類夠多 , 而且收費合理。他邊說邊喝一口可樂。你跟他相反 , 你在這新的城市裡 , 卻總在付想舊的城市 , 想過去人們提起 , 從書本上讀到的那個城市 , 想新的城市怎樣逐漸從舊的城市變化出來。你在城隍廟附近買包子 , 一邊走路一邊吃 , 看見蟹殼黃又去買蟹殼黃。有個美國女子看見 , 便也排隊去買。街上走過的孩子跟媽媽說 : 「外賓也吃包子 ! 」是的 , 外賓也吃包子 ,不一定要看新建的大廈。
新建的大廈其實也不多。沿著最熱鬧的南京路走 , 大家還是在說過去的四大公司 : 現在的上海服裝公司 , 即是過去的先施公司 ; 上海第一公司 , 即是過去的大新・・・・・・車子經過一幢大廈 , 圍起來拆卸重建 , 是過去的永安公司 ,本來打算重建後專賣外國貨 , 但因擔心資金外流不能這樣做。但新公司仍然跟永安有關連 , 好像就叫新永 。 這裡那裹的 , 改變一點點 ; 即使改得更徹底, 也總跟過去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站在街頭 , 你的朋友總會跟你說 : 「那就是大光明 !」 又或者:「過去的百樂門就是在這個地方 ! 」他們好像也知道你是專來看它的過去的。
一下子 , 過去人家寫過的上海都到眼前來了。你想看看霞飛路是甚麼樣子。汽車經過准海路 , 有人給你一一指出過去那些白俄和猶太人闊的優雅的咖啡館的所在。你可以想像 , 一個人在寒冷的夜晚 , 緩緩走近了燈光明亮的窗子、帷幔和鮮花、提琴的樂音、咖啡和醇酒的濃香・・・・・・面牌子 , 用簡體字老實寫著價錢。窗子或大門破了。天鵝儘管還叫天鵝 , 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舖子都換成不同的舖子 , 看起來也不同了。在過去 , 這一帶的房子有寬敞的花園、優美的建築 , 住過名人、富商、外僑 , 也住過品流複雜的人・・・・・・現在一株一株法國梧桐 , 仍然生長得那麼茂盛 , 片片葉子 , 庇蔭著下面的芸芸眾生。
結果你總是問「張愛玲當年是住哪一區 ?」 「哈同花圍在哪兒 ?」 「徐悲鴻當年在這兒工作 , 有留下他的紀念館嗎 ? 」 「新月書店在哪兒 ? 」「聖約翰大學即是現在甚麼學校 ?」 「你們這些現代派當年通過甚麼途徑接觸外國新作品 ? 法文書店 ? 那是在現在的甚麼地方 ?」
你在西安接觸到的歷史都上千年。但在上海 , 種種文化符號總令你敏感於這幾十年來轉變了──或者沒有轉變──的地方 。 這不是傷感 , 大概也不是無分彼此的懷舊 ,而是由這城市引起的一種模糊的、對歷史的意識。艾高(EC0) 在他的書裡說到美國人對「擬真 」 的興趣、中世紀風的熱潮、商品社會裡重建歷史的手法。如果你在美國德州詹森圖書館看到對某個人物生活細節逼真地重擬的手法 ,想到美國文化中那種把當下剛逝去的瞬間當成過去、把歷史削平、複製成為消費品的做法 ; 那麼你會發現在中國看到過去幾十年對待歷史的態度似乎又是男一個極端了。你在各地旅行 , 看到文化大革命對文物的嚴重破壞 , 在香港也看到拆下走私偷運出來的文物 , 你在報上讀到某畫家過去捐給博物館的畫作因為沒有妥善保存而糟蹋了。你慶幸許多作家的作品像文物出土一樣得以重印出來 , 又惋惜那麼多東西浪費了。我們仍聽到誰的手稿或譯稿在文革時抄走 , 仍沒法找回來。另一方面又總見到許多人把歷史瑣碎化、把資料私有化、把文學研究片面化 , 強調某一面而抹煞另一面・・・・・・如果說奇怪美國人把他們那麼淺近的歷史誇張而隆重地反覆重塑出來 , 那麼更奇怪的是 : 中國的歷史如此豐富 , 卻總像隨便丟棄、遭受日曬雨淋、被人用筆塗花、或鎖在黑暗的房間裡發霉。好像誰都可以在歷史的石壁上用油漆塗上自己的名字表示到此一遊 , 或者狂妄的大筆一揮 , 叫一個流派或一疊作品在文學史上失蹤。歷史不是那麼容易一筆勾消的。你我卑微地考古著昨日 , 翻開一本發黃的雜誌看到過去 , 在一條曲折的小徑上前行 , 問起昔日的舊名 , 看現在的風景・・・・・・
歷史就在眼前。一拐彎 , 你看到一座巍峨的大廈。蘇聯式的高大廊柱、拔尖的塔頂 , 前面一幅寬闊的廣場。這就是當年哈同花園所在。哈同是猶太富商 , 他的花園是有名的 , 流傳著各種各樣的故事 , 是十里洋場上海的一個象徵。四九年以後 , 象徵沒有了 ; 但又在原址豎起另一個象徵 : 中蘇友好期間 , 建成了這空闊肅穆的大廈 , 作為中蘇友好大慶。中蘇交惡以後 , 空置了一段時問 , 又為後來一段歷史挪借作排演的後台 : 據說文革時張春橋等人屢次在這兒召開秘密會議 , 作出許多重要決策。這一段歷史終於也下台了。在文革後重新向外開放的今天 , 這建築物又轉用作展覽中心 , 專門展覽外國運來的種種新商品。在展覽中心的上面 , 開了一家香港式花園酒家 , 領班說著流利的粵語 , 女侍收入較高 , 成了比較昂貴的消費場所。站在外面的陽台上。你可以俯覽上海市的夜景 , 這裡那裡一幢幢新建的大慶和酒店。
歷史是這樣一幢大廈 , 你在它身上看見種種矛盾。
建築物留下來 , 不是那麼容易就從地圖上抹去。政治又物改變了他們的思想 , 但建起的高樓 , 卻留下來了。儘管它會添上新的橫匾 , 改作別的用途 , 但建築的原貌 , 不是那麼容易塗改。這巨廈前面的廣場 , 近年舉行過一次盛大的舞會。你晚上從大廈走下廣場 , 不禁想像那些五、六、七十年代的幽靈 , 如何從尖塔上、從窗沿那兒 , 泠冷地窺望八十年代的迪斯科舞步 , 大概以為是一個新的政治運動吧。
剛才 , 從蘇聯式展覽中心的香港酒家望下來 , 你看到圓柱形的建築物 , 是錦江的新樓 , 頂樓打算建旋轉餐廳 , 另外一邊是新建的希爾頓。本地的朋友擔心新酒店太多了 , 沒有那麼多消費的遊客。最近幾年建設忽然多了。過去幾十年 , 上海的建設並不多 。 儘管它上繳的錢 , 佔全國總、收入六分之一 , 但真正用在這城市本身的建設和發展方面的 , 實在不多。
沿路散步 , 你會看到種種優雅的建築 , 大部分是過去留下的 。 這一幢 , 有別致的拱門 , 也許現在擱滿雜物 ; 這一幢 , 有拔挺的尖閣 , 也許現在窗玻璃全破了。你走過一列紅磚的圍牆 , 望見一幢童話裡的北歐堡壘般的房子 , 外面的牌子告訴你這是黨市委共青團的地方。這不是反嘲、這不是拼貼、不是一個後現代的遊戲。這參差和矛盾的堆砌,是歷史的子筆 , 現實的變化。
問紫鵑 , 妹妹的詩稿今何在 ?
如片片蝴蝶火中化。
問紫鵑 , 林妹的瑤琴今何在 。
琴弦已斷你休提它。
問紫鵑 , 雖妹的花銷今何在 ?
花鋤雖在誰葬花 。
問紫鵑,去求妹的鸚哥今何在 ?
那鸚哥 , 叫看姑娘 , 學看姑娘生前的話。
幕拉閉 , 這是上海越劇院紅樓劇團演出《紅樓夢》 ,錢惠麗演寶玉 , 王志萍、單仰萍合演黛玉 , 兩個都是新人 , 但已有她們自己的一夥觀眾。前座一群人專捧寶玉 ,一群人專捧黛玉──兩個黛玉各有不同的捧場人 , 一開腔就招來一番掌聲 。 叫人連歌詞也聽不清楚 。 同去的一位小說家對這十分氣惱。她本來喜歡越劇 , 少年時報考越劇團, 取錄了 , 只因母親反對才沒有進去。文革時越劇連演出都沒有了。就彷彿一下子從大地上抹去。但一切都不是那麼容易抹去的。現在還是同樣受歡迎 。 年青的女孩子為自己的偶像熱烈鼓掌 , 後排的老太太嫌吵 , 生氣罵她們。婉轉動聽的歌聲 , 透過吵鬧 , 繼續唱下去。
散場的時候 , 一大群觀眾湧到台前 , 有些甚至湧到後台去了。在散場的街頭走看 , 仍可以感到劇場裡鬧哄哄的氣氛。
幕再拉開 , 這一次不是古典的紅樓夢 , 是今日的美國夢。你終於去看了那齣「寫意劇」 , 想了解一下人們今日的夢。劇名《美國夢》。你發覺編導也在重組歷史 , 把剛過去那段迷茫、目前面對的尷尬 , 嘗試整理出來 , 給予一個解釋。身在外國的編劇 , 做著遙遠的莊周之夢 , 他們寫置身的美國 , 卻又是一個概念化的夢。在一個時空裡 , 還是做著另一個時空的夢 。 戲劇裡批評美國的生活 , 但卻又唱特技大量地渲染了美式生活的趣味──划艇、酒吧、汽車、滑水 , 像風景明信片那樣介紹給觀眾 。 近年上海出國或移居外國的人都不少 , 生活在兩種文化邊緣的人 。 特別感到轉折的歷史如夢吧 ? 歷史可以是夢的材料 , 本身卻不盡是夢。從重重的夢裡醒來 , 最怕醒在嚴苛的歷史面前。
歷史是甚麼 ? 是戰國力幣、是漢畫像磚、唐三彩、是宋銅鏡、清青花瓷器 ? 在古玩店裡 , 在雜亂的攤子上 ? 香港有口摩囉街 , 上海有會稽路的文物市場 , 小販漫天開價 ,顧客潮水般來來往往 , 撿起一件甚麼 , 還一個價錢。歷史的碎片 , 或真或假 , 放在那裡兜售 , 你似乎一下子可以擁有一片歷史了。海關宣佈 , 某一個年份以前的文物 , 不可以出境。所以沈從文到美國講學時笑說 : 今年七十八歲 ,還有兩年才到文物不能出境的年齡 。 出土的文物 , 一個活生生的作家。過去三十多年 , 埋首古代服飾的史料 , 度這最艱辛的生涯。一個中國現代最優秀的小說家 , 現在雙手發抖 , 說話不成腔調。零星記下的筆記、散送了的作品、一生的記憶 , 不知將來能不能有人逐步發掘整理成書。你在上海訪問了小說家施蟄存、詩人孫大雨 , 他們的創作、評論和翻譯 , 在過去屢次被人抹煞 , 現在要逐步整理出來了。還有詩人辛笛、羅洛、方平 , 三、四十年代熟悉的名字 , 你過去做新詩的研究 , 從雜誌上尋找過他們的創作和翻譯 , 也高興見到他們的作品又再輯集成書 , 身體健康 ,仍然繼續創作。你想去拜訪喜愛的小說家師陀 , 又怕冒昧 , 後來時間不夠了 , 就想留待下次從容點再去吧。沒想到回來不久 , 就聽到他逝世的消息。你只能繼續翻讀他的小說 , 不能在同一個時空向他訪問了。
要看歷史 , 那便到博物館去吧。上海博物館的建築物 , 就像其他建築物一樣有自己的歷史 , 它前身本來是一爿銀行 。 上博的收藏豐富 , 尤其是青銅器。斑瀾的青鋼 ,帶你回到夏、商、周 , 帶你回到春秋、戰國、秦漢。國家大事 , 從宗廟祭祖到南征北伐 , 都是鑄造青銅的背景。看那些禮器、樂器、車馬器、兵器、量器、雜器 , 你可以想像不同時期的禮儀和藝術、戰爭和飲宴。從巨大的鐘鼎 ,到小小的箭鏃魚鈎 , 都是歷史的碎片 , 經過重新編排 , 也許可以看到歷史的延續和變化。胎壁由薄而厚 , 由單層花到滿花 , 由簡樸到絢麗。西周比晚商有更多銘文 。 某時期新兵器的出現 , 說出一個好戰的年代。某時期青銅的茍簡 , 好像又見到一個社會政治的衰敗。但藝術與政治的關係 , 不是一種直接反映的關係。藝術有它自己複雜的細紋符號。先是饕餮紋 , 然後大烏紋、動物紋 , 過了一段時間 , 逐漸出現了斜角的雲紋 。 在一個封閉壓抑的時代 , 但見沿襲和雷同 ; 一個文學藝術百家爭鳴的時代 , 處處是創新的巧思 , 繁花似錦。就看酒器吧 , 一爵一觚 , 也各有不同的靈思妙變 , 一件夏晚期的爵 , 無柱、平流、短足 , 到了商晚期的亞其爵 , 口有兩柱 , 前面流尖如雀喙 , 尾彎起來 , 下面三足幼長 , 靈巧起來了。
同是觚 , 粗壯或是纖長 , 形態的參差變化 , 帶來不同的美感。跟爵差不多 , 有角無柱 , 或者沒有流和尾 , 就有了不同的名字。你又看到觥 , 精美的獸身上佈滿紋飾 , 瑰麗動人。儲酒的卣 , 連著手把,可以造得繁瑣笨重 , 但也同樣可以嬝娜輕盈。尊、瓿、彝、鬲 , 在彼此相似的形狀中 , 每一類各有或多或少的變化。也許這裡彎一點 , 那裡圓一點 , 腰伸長一點 , 口張得方一點 , 花紋變化多一點 ,就各自有了自己的精神 , 每件有了自己的面目。每一件都經過長遠歷史 , 原來的顏色不斷轉化 , 添上斑瀾的銅綠。我們來到一個大鼎面前 , 心裡充滿讚歎 。 這是大克鼎 。 西周最大的青銅器之一。它在一八九 0 年在挾西省扶風縣、法門寺任村出土 , 後歸潘祖蔭所有。抗戰時日本人屢想巧取豪奪 , 但淆的孫媳播達于把它埋在地下 , 使日人無法得逞 , 四九年後終於捐給博物館。這樣一個大克鼎 , 比我們包容了更多的歷史 , 經歷了更多人事的變故、朝代的滄桑。現在它厚重地站在眼前 , 身上的銘文 , 還在敘述它鑄成的經過。
許多青銅器都有銘文 , 或者說格伯自倗生處取得駿馬四匹 , 以卅田作為交換 , 鑄銅器為協議的憑證 ; 或者是勘踏了田界 , 確定田界的邊道 , 鑄簋以為據。銘文記載了歷史也選擇了歷史。即使是瑣碎的事 , 也因為銘在銅器上而留下來了。
銘記的方法其實也有許多種。你特別喜歡一個祭祀貯貝器 , 西漢時代的。器皿兩旁攀了一對老虎 , 而在蓋頂 ,重塑了一幕祭祀儀式 : 有人殺豬、有人宰羊、有人舉起牲品 , 有人圍觀看熱鬧。這蓋上是一組纖小的青銅雕塑 , 把祭祀的一幕 ,不是用詩的時間藝術 , 而是用銅塑的空間藝術 , 同時把幾個畫面敘述出來。
銘記的方法其實也有許多種。你望出窗外 , 看見對面一列民居 , 一幢高樓有奇怪的圓頂 , 頂樓的房間有美麗的拱門 , 但現在破舊不堪 , 掠滿衣服和擺滿雜物 , 過去可能是優雅的建築 , 現在變成簡陋的民居了。你走上一層去 ,樓上的藏畫本也豐富 , 可情展出的是複製品 , 陳設也嫌簡陋, 實在可惜。香港過去也搞過上博藏品複製品的展覽,都不成功 , 臨摹的複製品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 印刷的複製品 , 過去有過很高的水準 , 但近期的水準差多了 , 訂價也貴得不合常理。
聽一位詩人說起:上博館長在文革時也是文化界十個最主要的被門對象之一。一心認真搜羅和收藏文物 ,竟也變成罪狀 , 還被抄家。博物館豐富的收藏 。 難得的文物 , 在文革時往往被當權者借去私人賞玩。這怎不叫你想到 : 在眼前這看得見的博物館背後 , 其實還有一個應該存在但是卻看不見的博物館 ? 上海的老作家巴金先生一再呼籲成立文革博物館 , 這實在饒有意義。這一代的歷史 , 應該銘記在青銅上 , 讓大家清楚真相 。 只有把歷史材料開放出來 , 讓更多人知道 , 然後才可以引為鑒戒 , 悲劇才不再重演。可惜的是 : 文革博物館的想法 ,到現在還未能成為事實。
為甚麼不行呢 ? 絕對不是因為缺乏材料。你在作家協會優雅的建築物裡 , 遇見一群朝氣蓬勃的年輕評論家、遇見各種流派的詩人和小說家 , 每個人都可以告訴你許多故事。你在大廳擺一個詩畫展 , 這裡有寬敞的空閒、五彩的玻璃 , 透過窗 , 你可以看見花園裡陽光爛漫 , 照在潔白的石像和花草上。然而 , 有人告訴你 , 文革時大家不得不把這藝術石像藏起來 ; 而在那些花草的下面 , 當代最著名的幾位老作家被迫在地下勞動挖防空洞 , 他們勞動的痕跡,現在還留下來。在今目的花草底下 , 這裡那裡大慨總還留下不少黑沈沈的窟洞吧。
為甚麼不把材料集中起來 , 把這段歷史放進博物館去 ? 甚麼東西應該收進博物館裡面、甚麼東西應該被擋在博物館牆外 ? 這樣的事該由誰來決定 ? 是由──是由那些剝落了、蒼老了的牆壁嗎 ? 牆上搭起鷹架、出現裂紋 , 它自己也不能不改變了。
外面這裡那裡隱約有了其他可疑的建築。報上說 : 上海流行民間收藏熱潮 , 「收藏迷 」 達二十萬人 。 除了傳統的古玩、郵票、錢幣、陶瓷、字畫 , 也包括現代的鐘錶、蝴蝶、算盤、鋼筆、鑰匙、報紙、酒瓶、筷子、月票貼花、影劇說明書、菜單・・・・・・
文革時 , 某些人可以把國家博物館的收藏借回去賞玩 ; 如今 , 個人曖昧古怪的愛好 , 逐漸爭一個公眾的位置。所以 , 有王安堅鐘表博物館、韋清火花藏館、陳寶財蝶館。從集體收集胸章、頭像和小書 , 變成個人自己決定收藏甚麼。
個人的愛好不一定是被否定的怪癖。於是各種筷子 ,彷彿組成了筷子俱樂部 ; 各種鑰匙 , 彷彿組成了鑰匙研究社。有人積瓶成癖、有人愛筆如命。那裡頭不是沒有歷史 , 卻是紅高梁那樣的野史。某人祖父用過的、家裡歷代相傳的、誇張的、怪誕的、庸俗的、多餘的 , 忽然纍纍地積疊在一起。
這突然湧現的物質 , 淹沒了邊界 , 彷彿在問這樣的問題:牆、牆是甚麼 ? 該設在哪裡 ? 由誰來決定 ? 由上一個政策 , 由下一個政策 ? 由集體的公益 ? 由個人暖昧的慾望、對物質突然的好奇、懷戀或者貪婪 ? 從原來嚴定的標準走出來,忽然不大肯定是否該有標準、該定在哪裡。
在那十年裡 , 文物和佛像都給毀壞了。彷彿牆移動了,牆內的東西一下子變成牆外的東西, 變成垃圾 。 牆存在於人的心中。西方的後現代和中國的後文革經驗 , 變成一個反嘲 : 標準混亂之後 , 垃圾移入牆內 , 是不是就有了文物的地位 ? 收集者的心中有某種虛無與嘲諷。一本正經變得無知 , 惡作劇才是因為無可奈何。
牆。牆是甚麼 ? 該設在哪裡 ? 由誰來決定 。
牆 , 在博物館外面、文物館外面、名人故居外面。比方說:虹口的魯迅故居 , 你可以在牆內看到保存下來完整的魯迅資料 , 他的生平和活動都有人做詳盡的詮釋。從那兒出來 , 你會不會忽發奇想 , 問 : 找不找得到「詩怪」李金髮的故居 ? 有沒有人圍起「怪人 」 徐玉諾的故居 ? 圍起來 , 就是保護了、認可了、肯定了。圍起來 , 然後會保存下來。當你被稱為「怪」, 你就只能留在外面 , 自生自滅,在一場風暴中毀去不留痕跡了。
多可惜。歷史本來是豐富的 , 有些人卻選擇了排他的銘記方法 。 你治路前行 , 想走到牆外面去 。 你在大街小巷尋找 , 想尋找一些牆外的歷史 。
從復旦大學出來 , 乘公共汽車進城去 。 在公園那見轉車 , 順便也走進公園轉一圈 , 看了魯迅像、書籍和遺物 ,又出去坐車。滿車的人 , 滿街熱鬧的人群 , 街頭的風景 ,轉瞬即逝。不是在博物館裡隔一段距離悠閒的觀看。你擠在人群中 , 在顛簸的公共汽車上 , 你下車 , 雨落下來了 ,你衝過馬路 , 險些摔交 。 你是在一個活生生的城市的中央。你不知就裡地跟隨那位年青作家 , 去時裝店看他在火車上碰到的女孩子。你走上天橋 。 發覺迎面的塔狀高樓就是有名的「大世界 」 。你在雨中拍照留念 , 曬出來照片中的名勝是一團漆黑 , 只見旁邊正在走過的半把淺紫色雨傘 。 你遇見一群年青評論家 。 你坐車去到華東師範學院 ,與寫詩和評論的朋友在學校後面的小店二樓喝酒 , 談詩論文。不是在博物館裡隔一段距離的觀看。熱鬧、嘈吵、擁擠 , 但是充滿生命的聲色和活力。你整日在路上奔走 , 再坐車回去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
又一天 , 大清早乘車進城去。這吹你與兩位識途的友人同行 , 去探訪城市的舊貌。你在找江蘇路 , 即過去的億定盤路。你答應過劉以鬯先生 , 到他的舊居去看看 , 順便拍一張照片。你也充滿好奇 , 想看看他過去生活的環境。他說起過 , 他的小說裡或許也留下痕跡。他也四十年沒回去了。你想印證一下與你印象是否相符 , 你想看看當年懷正文化社所在的地方。車抵靜安區 , 你認得那郵局 , 你上回來過 , 你訪問的施蟄存先生就住在樓上 , 穿一件藍白間條的衣服 , 年紀很大了 , 但是精神奕奕、頭腦靈敏 , 清楚記得四五十年前的事情。車子拐彎 , 走了一段路 , 再拐彎。到了 , 江蘇路到了 , 沿著門牌號碼數過去 , 到了路的後半 , 應該是轉進小弄的地方 , 現在卻是一幢建設中的大樓,圍上竹棚和鷹架。你們再走回頭 , 數清楚。雨又落下來了 , 愈下愈大。沒錯 , 應該是這兒 , 但卻改建成電話局的大樓了 ! 在馬路這邊 , 是售賣蔬菜肉食的市場 。 你們問路,那婦人茫然搖搖頭。走回來 ,有一所地政廳 , 走進去卻不見有人在辦公 , 原來今天是星期日。站在那兒二樓 ,可以看見附近一幢紅頂黃牆的優雅洋樓。附近一道橫巷裡,破房子也不少 , 只偶然看見一幢比較優美的房子 , 攀援的籐蔓爬滿了一扇白牆。走回來 , 站在雨中看那消失了的舊址。在凌亂而未成形的新廈上只見一則標語:「建設美好的明天」 !
你又想去看張愛玲過去住過的公寓。在赫德路 , 那所寬宏的公寓大廈還矗立在那裡 , 看來穩定而開朗。朋友指給你看張愛玲當年住的那一層公寓 , 從寬敞的露台上 , 可以眺望下面的公園 , 整個上海市盡收眼底。這幢大廈現在看來還挺「現代」的 , 你想到張愛玲當年寫的散文 , 那種對公寓式現代生活的敏感與椰論、對都市複雜的人際關係和聲色氣昧的體會與包容 , 張愛玲這樣的現代作家 , 也只能產生在當年上海這樣的都市中吧。
後來你們經過當年的「百樂門」 , 現在改為「紅都 」 了 ,但旁邊還是有一所頗有規模的「百樂門美髮廳 」 。 白先勇重來 , 一定會無限感慨。後來在南京西路 , 朋友指著鎮江飲食店頂縷的一個窗戶 , 告訴你張愛玲後來也住過那裡。事實上 , 當年她就是從那兒看看解放軍進城的。你在熙攘的馬路上 , 抬頭看光禿的梧桐樹頂那現在緊閉的窗口 , 猜想她當年是怎樣一種心情 。 她後來還住過長江公寓。沒幾年 , 她就申請來香港大學繼續戰時中斷的學業 , 在香港工作了一段時間 , 然後就到美國去 , 一直沒回去過。而孕育她的這座城市 , 在往後的年月裡 , 也就產生了轟天動地的轉變。
在這城市裡漫遊 , 彷彿不僅是從一個路口走到另一個路口 , 從一幢建築物走到另一幢建築物 ; 也是從一個時代到另一個時代 , 從一種年月到另一種年月。過去與現在的延續 , 今與昔的對照 , 不時在眼前閃現。在圖書館裡每天翻閱三四十年代的舊雜誌 ? 你可以看到豐富與多元的都市文化 , 東西文化交流的種種或好或壞的成果。當然你也在文藝作品中讀到:殖民與冒險家留下的惡果、腐敗與投機造成的影響、流氓與幫會的勢力 。 時代是轉變了 。 走的路是彎彎曲曲的。最後會走向一個怎樣的方向 ? 你該怎樣去看待歷史、怎樣去評價歷史呢 ?
汽車又轉了一個彎 , 停下站 , 又上來那麼多人 , 擠得連直立也有點困難了。但你還是睜大眼睛看出窗外 , 想看清楚這繽紛的城市。水果攤子上擺著西瓜、橘子、掛著一扇扇香蕉 , 招牌寫著「四時鮮果應有盡有 , 琳瑯滿目 」;廢舊物資回收處拉上鐵閘 , 門前堆滿一大堆陳舊的黑色車胎 ; 門洞裡一個書報攤有一群聞觀的人 , 攤上夾著一列花花綠綠的雜誌 , 旁邊一張廣告上寫著「女煞星 」 幾個字 ;從窗口伸出兩支衣裳竹 , 交叉搭在兩株梧桐樹上 , 上面晾著娃娃的紅褲子、藍上衣 ; 人們推著自行車經過 , 在一爿寫著「無錫小籠 」 的小吃店前停下來買點心・・・・・・
汽車一直駛前去 , 經過一座宏偉的舊式建築物 , 朋友叫你留神 , 你看到入口高大的拱門上 , 有「國華大樓 」 幾個字 , 朋友說當年「新月書店 」 的辦事處 , 就在這大樓裡面。這麼多人在這城市生活過、工作過、然後又消失了。好像都不留蹤影 , 但在知道的人心裡 , 還是摸得看歷史的痕跡的。
又再看見這麼多舊式的高樓大慶。原來你們在城市中漫遊 , 兜了一個圈 , 終於又回到外灘來了。這麼多種種式式不同的建築物 : 舊日的銀行、商行、文化、行政和宗教的建築物, 融合了各種建築風絡 。 古典希臘羅馬、文藝復興、巴洛克、歌德式、英、美、日本和中國式的建築和平共存 , 參差映照 , 為當年多元的都市文化作一見證。說到上海文化 , 今天的上海人會重提明代的老祖宗 : 科學家徐光啟 , 一個既在中國社會中周旋得闊 , 也是最先引進西方科技的人物。這種實際、開朗、寬容、多元的文明 , 也往往是沿海都市孕育出的理想。在海邊 , 你看到海港通向遼闊的大洋 , 外面無盡的世界。你想著這個城市 , 不禁回想起你來自的那個城市。你不禁想到歷史 , 又隱約地想到將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