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19日 星期六

南鯤鯓的老人

南鯤鯓的老人


    南鯤鯓的代天府五王爺廟,是有名古廟之一,有些部份翻新重修。在未著色雕花的水泥柱上,寫上捐款人的名 。這類廟宇翻新,往往花用不少金錢。記不起誰就說過:拿這些金錢,用來根絕南鯤鯓流行的烏腳病,不是更有意義嗎?因為飲用的地下水含有過量的砷,所以鯤鯓許多居民,都患上烏腳病,現在正在食水方面著手解決。粗糙無色的水泥柱上,寫著捐款人的姓名。從柱下望過,廟旁一所商店裡,有幾張色彩鮮明的繪畫,畫著小人兒和花草,看仔細點,你會發覺這些小人兒和花草綴成兩個中文字:洪通。我們離開廟宇,向這些畫走過去。


  商店沒人在。我們聽說過洪通就住在廟後面,便決定去看看他的房子。我們走過一段鄉間的小路,溪畔的淺泥沙那兒,有一個個小蟹洞,色彩鮮明的紅贅蟹舉起牠們巨大的螯。牠們的身軀那麼小,卻有顏色鮮明的大紅螯。有人走過,驚動了牠們,就連忙躲回洞去。這兒真是安靜的地方。到了村居那兒,我們剛四處張望,就有一個婦人用手指指左邊。大概這兒很少生客,來的都是去洪通那兒,不用問路,他們都曉得外人要找的是什麼了。


  轉過去,看到一所平凡的房子,我們立即就曉得那是洪通的房子了。因為在外面的牆上,畫著畫。還有對聯和橫額,都寫著洪通式的字:沒有特別意義,只是一些字形,或是圖案。牆上的畫,有藍的底色畫著白色的枝椏和黃色的花,有白的底色上畫著黃色的鳥形生物。大概是時間的關係,顏色都褪色剝落了。在畫和撕去的紙條的痕跡底下,現在最顯著的還是這村屋的紅磚牆壁的底色,讓我們看到,還是這些古舊樸素的磚頭一塊一塊砌起來砌成了這所房子。


  屋子的門開看,在陰暗的室內,可以看見洪通正坐在近門邊的床上。


  我們跟他招呼。他點點頭,還叫我們進去看畫。


  原沒料到他是這樣和氣的。


  關於洪遇,大概我們都看了太多報章雜誌的報導了,他們不是說他是瘋子,就說是不近人情的天才。所以我們原先也不打算登門拜訪。一方面是我們只是喜歡看畫,若有打算結交名人;另一方面是我們相信不必強求,凡事順其自然。


  既然他的門打開,我們便進去了。


  洪適的房子很狹小,分作兩個小房間。頭一個房間裡,一張大床佔了大半空間,他自己就坐在床緣,床的內側,堆滿畫稿,書卷和其他紙張。另一個房間裡,也只放下一張桌子和雜物,就是他畫畫的地方了。桌上只有一列電掣的插頭,當他插上桌燈的插頭讓我們看畫,就得拔去風扇的插頭,斗室內的焗熱,一下子分明起來。


  洪通頭上戴著一頂淺棕色的羊毛圓帽子,穿白色短袖衣服和灰色褲子,看來很尋常,就像你在附近店舖或是農田間會遇見的一個老人一樣。他有點沉默,但對人卻不存敵意,當他在床緣,攤開一張畫卷,或是翻開一本畫簿,你才看見這平凡的人心裡幻想的世界,這些掩護色般平淡的淺棕和淺灰背後的鮮明大膽的顏色。


   洪通是在七年前,五十歲的時候,才開始繪畫的。他一生貧苦,南鯤鯓土地貧窮,生活本來就過得不好,出生的時候父親去世了,三四歲又沒了母親,靠五叔養大成人,從小就放牛、擔水、做雜工;有時受了委屈,只能獨自跑到父母的墳前哭泣。洪通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長大,大半先生都勤奮工作,逆來順受,有點孤僻和固執,對人卻是和藹的。


  可是到了五十歲那一年,有一天他突然向妻子要錢叫顏料紙筆,說不要再做工,要專心畫畫,這可把她嚇呆了。


  她不曉得他是不是瘋了,加以當時家用拈据,這樣的要求對於她無疑是一個重大打擊,但經不起他三番四次跪在地上懇求,最後她終於答允了。


  洪通的境況也有點像他桌上一個插頭的電擊,顧得了燈,顧不了風扇──顧得了畫畫的照明,顧不了生活的安適。當他瘋狂地開始熱心繪畫,他妻子就得負起家庭的擔子,以捕魚或耕作為生。洪通起先在白筆記本子上畫素描,在圖畫紙上畫水彩,後來就畫在卷軸上。他開始看畫展,想拜師學畫,參加省展,又想在台南的美新處開畫展──省展落選,開畫展的提議也被人拒絕。但洪通沒有氣餒,趁著南鯤鯓王爺廟大拜拜的時候,在廟旁的空地上掛起自己的畫作展覽。結果一份英文刊物《漢聲雜誌》發現了他,撰文介紹他的畫作,跟著《中國時報》、《雄獅美術》等,都熱烈地報導這位無師自適的素人畫家,這在五十歲才開始繪畫的傳奇性老人。到了今年,台北的美新處更為洪通舉行了一場大畫展,轟動一時,每日觀眾數萬人,還要排隊進場。洪適的名字,過去藉藉無聞,現在大家都曉得了。關於洪通的評論、訪問、特輯,畫冊,畫卡,畫作的複印,隨處可以見到。


  但現在,在我們面前,洪遇是這樣一個平凡而樸實的老人,居住在狹隘的小室中。一邊是畫畫的桌子,另一邊是床。我們問他每天都畫嗎,他說是的,每天都畫,畫累了的時候,便在床上睡一會。有些報導的文章,喜歡把他說得很怪誕。我看見他,卻沒有這樣的感覺。他問我們從那裡來的,我們說是香港。他對這地方有一點印象,因為有人打算替他安排去香港開畫展,但他跟著又補充:沒有一定。事情還沒有一定。他說閩南話,我們說普通話和一點急就章的閩南話,有時還用上手勢補充。後來他姪女兒來了,幫忙翻譯。


  他的談話不熱烈,也不是冷淡。他不見得如別人所說,是個自我中心的怪癖的人。他會有興趣知道,面前存幾個陌生人,來自什麼地方,是怎樣來到他這兒的,又到過哪些地方?我們問他到過那些地方嗎?他都搖頭。他並不常到外面去,台灣有許多著名的名勝風景他都沒去過,他也不見得著意要去。但他也有興趣聽人說說,那些地方是怎樣的。問他的問題,他不會避開不答,也不加上粉飾。言語的隔膜限制了我們也幫助了我們,只談那最主要的、基本的事。有時,某句說話或某個字眼彼此沒法了解,便用手勢、手頭的圖畫或是其他可能的方法,盡量闡明。等我們用的一切方法都徒然了,他便會笑起來,搖搖頭說聽不懂,然後垂下頭去。他笑起來時,眼角的紋都皺起來,那是一個親切、善良的微笑。沒有任何因為不能溝通而造成的敵意。


  當他安靜地坐在那陰暗的房間裡,拿起一張顏色的畫讓人看,就總叫我想起來時路旁沙地上那些小紅整蟹,牠們也安靜地躲在自己的洞穴中,舉起顏色鮮明的美麗紅螯,直至路過的人騷擾了牠們,然後才一下子悄沒聲息地躲回洞穴裡去。問洪通,有畫南鯤鯓的風景嗎?他說沒有。看他的畫,真是沒有南鯤鯓某一處風景的寫生,但其實,又何嘗不是處處都有南鯤鯓生活的影子,在他的畫裡,最顯著可以看到,他住屋附近那所五王爺廟的畫棟雕樑,那些石刻的圖像的影響。廟前的布袋戲人物、迎神廟會的熱鬧,都成了他畫中最常見的形象,最常見的顏色。近海的南鯤鯓,捕魚仍是主要的生計,在洪通的畫中,你也會見到漁船,魚兒和捕魚人的圖案。洪通的畫,總有人說得那麼神化,像是神蹟,像是超自然力量的表現,像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天才。但在他生活的這個地方,你會發覺這些畫有它的根源,不管怎樣怪誕,都是這個地方孕養出的。它是南鯤鯓一個老頭兒的幻想,不是別的什麼。


  是洪通,把這現實加上幻想的安排。在他的畫面上,我們可以看見人面的花朵,樹木,也看見人形的孔雀和獅子,彷如節慶中的彩燈、鳳輸、混合著布袋戲的古裝人物,融化在山川河流和大自然的草木之間。洪通有些素描,畫了密密麻麻的魚頭,圍繞著一條船,又或者把漁網、人和魚兒,混合在一起,變成一張大網。畫中的物體各部份都是實際存在,可以在廟宇或農田、漁船或海洋上看到,但它們原來都不是這樣子,是洪通在幻想中把它們改變,把它們重新照他自己的意思安排出一個秩序來。他在這些農田和漁船上辛勞地工作了大半生,現實並不見得會轉變,只有當他執起畫筆,才可以跟這刻板嚴苛的現實生活開一個玩笑,讓疲倦的空網擠滿成串的魚頭,讓貧瘠的土地塗滿斑爛的大拜拜般的顏色,讓現實的鄰人變作可愛的布袋戲人物。洪通的畫彷如兒童畫那樣,在幻想中獲得滿足,在自己創造的世界中有馳騁的樂趣。


  洪通的畫也不見得如人們所說那樣,是全然表現快樂的。他畫過哭泣的人,黑色怪異的人物,偶然在一張紅色底色的畫上,你會看到一個方形的深藍色陰鬱的人頭,叫你一愕。他的想像世界中,也包含了種種情緒的波動,高揚與沮喪。在他屋外的牆上,大幅圖案的當中,有十字架和彷如聖母的小像。問他是信天主教的?他說不信。他那麼受廟宇雕刻的影響,敢情是信佛教的了?他也說不是。對他來說是天地是他的父母,沒有執著一種解釋。他的畫面有鳥瞰的俯視,有多方面的視角,有平面和立體的混合,也有是把物體透視地畫出來的。這也像兒童畫一樣,混亂而大膽,有童稚趣味的新鮮感,對自己的認識不大清楚,但也不拘於法則。反而是那些評論他的畫的人,往往要把他囿死在某一個圈子中。


  洪通初被報刊發現的時候,就有人說有些鄉間的長老,要用道教的玄虛說法來解他的畫。等他成名了,就有人要把他捧成天才,渲染一些生活的細節,叫人感覺他好像瘋子一樣。鄉土文藝盛行的時候,就算他是鄉土藝術。看到他一兩張畫,就有人下結論他是繪畫生命的喜悅。一些無聊的人把他過捧,稱之為國寶,於是另一些人,又故意把他貶低,這對他來說,都是不公平的。


  我們去看他的時候,他在台北的畫展剛結束不久。他也在床緣,說著話;然後大家搬到室外去,因為那兒涼快一點。他坐在屋旁的窄巷那兒,半蹲在一條長凳上,嘴裡一根菸,一隻狗蹲在凳底。那一定是他最熟悉的位置,最熟悉的姿勢,他好像不知蹲在那裡多久了,他是屬於這裡的。起先我們跟他談,後來他娃女和娃兒來了。洪通很安靜,說得很慢。垂下頭的時候好像有點沮喪,但有時忽然笑起來,又顯得開心。


  洪遍看來是很疼他的姪女的。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子,倚在他旁邊,好像個撒嬌的女兒。洪通問她許多話,又拿起她帶著的書,看裡面的圖畫。她說:「有時他問我,他那畫畫得怎樣?我怎懂說呀!」看他們之間的關係,可見他們的感情很好。洪通早幾月家有喪事,他為這事,沮喪了許久。當我們坐在那兒,跟他面對面坐著,就覺得他像個和善平凡的老人,有他的親情,有他的快樂和哀傷。當我們離開時,又再看見溪邊的小蟹,安靜地在小洞旁舉起牠們的紅。人們可以容許這個南鯤鯓的老人,這個貧困的草地人,有他的幻想世界嗎?幾日後我們抵達台北,又聽說洪通病重多周的謠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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