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克如一個幸存者出現在我們眼前 , 時間大概是四月三十日上午十一時左右 。 中德文學交流的會議已接近尾聲 , 在這之前 , 邀請的中國作家一個沒來 。 先前有消息說他們申請出來有困難 , 後來連老一輩的作家宗璞和汪曾祺也寫信來說沒辦法出來。近月中國的情況起起伏伏 , 一時令人覺得有希望 , 一時又令人著實擔心。連一個與外國作家接觸的文學交流會議 , 竟然也令某些人不安 , 施加壓力 , 致令作家不能成行 , 這實在是可惜的事。詩人芒克湊巧也是簽名要求改革開放的三十三人中的一人 , 這以後北京的情況反反複複 , 大家也沒聽到芒克的消息 , 自然想他來的機會也是很渺茫了。十五日胡耀邦逝世 , 二十七日學生大遊行 , 在這些轟轟烈烈的大新聞之後 , 幸存者芒克背著一個包包 , 平靜地出現在我們眼前。會議已經差不多結束了 , 剛好夠時間讓他唸首詩 , 他翻翻那疊詩 , 說:「都是很舊的東西嘛 !」 結果還是讀了一首《葡萄園》
一小塊葡萄園 ,
是我發甜的家。
當秋風突然走進哐哐巨作響的門口 ,
我的家園都是含看眼淚的葡萄。
那使院子早早暗下來的牆頭 ,
有幾隻鴿子驚慌飛走。
膽怯的孩子把弄髒的小臉 ,
偷偷地藏在房後。
平時總是在這裡轉悠的狗 ,
這會兒不知溜到哪裡去了。
一群紅色的雞滿院子撲騰 ,
咯咯地叫個不休。
我眼看看葡萄掉在地上 ,
血在落葉中間流。|
這真是個想安寧也不得安寧的日子 ,
這是在我家失去陽光的時候。
這是他十一年前寫的詩。也許讀當代的中國文學作品都令人不能不注意到背景 , 或者說 : 不能不連起它的背景一起思考。李昂和鍾玲對意象比較敏感 , 問詩中「紅色的雞 」 是不是指紅衛兵 ? 馬森注意到當代大陸詩人的文字比台灣的口語化 。 德國詩人晏森伯格出版過一本魯迅的書 ,問他對魯迅的作品怎樣看 ? 芒克回答說他一直不怎麼喜歡魯迅的東西。女詩人安娜﹒翁娜絲問他許多當前中國情況的問題 , 又問他一些她知道的人的近況怎樣了。也許因為芒克來自中國 , 大家很自然就把他當作中國的代表 ? 其實關於學生遊行、關於袁木與學生的對話等等 , 他也不一定比我們知道得更多、可以說得更多。大家對他的關心 ,某方面也代表了對中國現況的關心 , 而在一問一答的過程中 , 其實也顯露了問問題的人的立場和態度了 。我想我喜歡看人、聽人說話、看人的作品 , 大概是因為一方面看到那獨特的個人 , 另一方面亦看到那個人所代表的東西 , 他與他的社會文化背景之間的關係。即使看芒克的〈葡萄園〉 , 這樣一首小詩 , 也無疑看到時代的共性 , 即使不是個別意象的實指 , 但那破碎和不安的氣氛 , 也涉及一個想安寧也不得安寧的時代。但如果光是概括的看 , 又往往不足以說出一個詩人 , 那就是因為這詩的經驗和表現 , 還有作為芒克這獨特詩人的個性。
我想、如果你問下去芒克一定會說芒克這個詩人也沒有甚麼神秘 , 也沒有甚麼甚麼・・・・・・他沒有這樣說。代他說說又何妨。有人問聽說他有個甚麼比利時護照 , 所以可以跑出來。這可真太好笑了。其實很簡單 , 他去年去過歐洲 ,所以有出國的簽證。又因為他目前沒有工作 , 沒有單位 ,出國就向公安局申請 , 就是這樣。反而成了漏網之魚 。 他後來說 : 我三十七歲以後就轉運了。一副幸存者的神色。
我最先聽說《幸存者》 ' 是楊煉去年經香港往澳洲去的時候。他說起北京一群年輕詩人 , 組成「幸存者詩人俱樂部」 , 出版詩刊。楊煉把詩刊第一期留在香港一個朋友家 , 我卻把電話弄丟了。這次芒克帶來了第二期才看到。原來他們在四月二日還辦了一個首屆幸存者詩歌藝術節 ,場刊上有詩人的照片和宣言 , 還有他們朋友的賀詞。黃子平寫:「最終折磨詩人的會是這樣一些無從閃避的疑問 :他是怎樣活下來的 ? 他將怎樣活下去 ?」 徐星寫 : 「我們共在的藍天下大地上 , 任何時間、任何地方、任何人都不應因思想、言論、文字而獲罪。 」 聽說詩朗誦搞得有聲有色 , 搞藝術的朋友設計、戲劇學院的朋友演出 , 效果還滿好的。芒克早年與北島合編《今天》 , 匯集了新時期的詩歌 , 一度掀起熱潮 , 以「朦朧詩 」 的名稱在國內外引起爭論 , 由熱鬧歸於沈寂以後 , 不少詩人出國或停寫了 , 又有下一代詩人興起。現在新一代的詩人 , 反而對早幾年比較沒那麼哄動的詩人如郭路生 ( 食指 ) 、芒克、多多等更有好感。這大概也是一種詩觀的轉變。芒克一直在這潮流中做自己的事 ! 這老猴子大概也變成北京新一代詩人的龍頭了。
會議散了以後我們就在歌德中心喝酒聊天。 ( 唔 , 這白葡萄酒不錯 !) 關於芒克的筆名我先前聽到有兩個說法 , 有人說是從 Monkey 來 , 有人說是從挪威畫家 Munch 來 , 芒克 證實了是前者 , 他本來有個外號就叫猴子。是從猴子不是從畫家來。黃昏時歌德中心關了門 , 我們在灣仔的街道上溜躂 , 有人說要不要到書店看看 ? 他指著「天地」旁邊的小巷說:「不如在這邊的路上走走 , 這些小街道看來挺有意思的 ! 」後來又再補充一句「也許因為我特別喜歡『陰暗面』 ! 」他說這裡蔬菜的種類特別多 , 特別新鮮。鹹蛋的樣子他認不出來 , 因為這兒把黑色的外殼刮了一半 , 跟國內常見的不同。在展覽中心的玻璃窗眺望九龍 , 他說起先以為那邊就是大陸 , 看見高樓大廈才發覺不是。他原以為香港就是這邊小島上的地方 , 沒想到香港這麼大。他後來說 : 香港跟國內宣傳說的樣子太不一樣了。
那天晚上的宴會我喝得差不多 , 散了回家倒頭便睡。原來他們還有下文 , 李昂、鍾玲和芒克他們去富麗華喝酒 , 完了去坐電車。不知怎的電車從後面駛來 , 把芒克撞到鐵欄上碰傷了。第二天我在學校監考 , 朋友打電話把事情告訴我 , 還說芒克很沮喪 , 大概對香港的好感都給撞掉了。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剛跟梁小姐看醫生回來, 面上有兩點紅藥水痕跡 , 精神還是挺好的。他說起看醫生的經歷 :醫生要他報警 , 警察把那司機找來 , 問話 , 人家跟他講廣東話 : 「除鞋 ! 」他不知對方說甚麼 , 彼來又問他來了多久。他娓娓道來 , 好像是說一場生動有趣的經歷。說到昨天晚上電車上一個在場的外國人不願留下地址 , 他憤憤然說 : 這樣的人應該治他 ! 然後他說到去年到歐洲進英國時被海關留難的事 , 他說他們以為中國人去就是要打工或居留 , 說起就有氣。可以治他的 ! 說到昨天晚上的經歷 ,他說幸好喝了點酒 , 碰到鐵欄上有點麻木。我們的詩人 , 又一次幸存下來了。
每天有不同的人帶芒克出去玩。五月四日那天中午張月鳳程美珍約了他 , 據說張月鳳做學生時在北京就碰過王克了。她們帶他去看學生遊行 , 回來說看到香港學生還是滿感動的。那天在學校、在路上 , 我們都看到學生的隊伍 ; 在電視上也看到北京學生遊行的消息 , 起先大家擔心不知會有甚麼阻力 , 後來很高興知道順利進行了 , 感到還是有希望的。那天黃昏中華中心安排芒克跟香港寫詩的朋友會面 , 我前天接到通知 , 但那天學校工作特別忙 ,去到的時候已接近散會了。聽說那天香港詩人來得不多 , 不知是甚麼緣故。反而瑞士作家伊索‧卡馬天從中大趕出來 ,還是很有興趣想了解多一點芒克這一代中國詩人的情況。
芒克在七 0 年左右就開始寫詩了 , 私下寫了在朋友間傳閱。問起有沒有受到外國影響 , 他說起當時內部也翻譯了如沙林傑的作品和「搜索的一代 」(Thc Beat Generation) 加洛克諸人的作品 , 高幹子弟大概可以看到 , 也非正式地流傳在文藝的小圈子中。但對於五四以來的詩人 , 則寧願喜歡他們所翻譯的東西 , 反而沒有那個詩人是他整體很喜歡的。芒克喜歡里爾克、狄倫 -湯馬士、伊利蒂斯等外國詩人 , 但他說自己不喜歡以才學入詩 , 比較喜歡生活化的詩句 。 卡馬天問那他對博爾赫斯這樣的詩人怎樣看呢 ? 芒克的《沒有時間的時間》也很可能是一個博爾赫斯式的題目呢 ! 芒克說他看他的小說比較多。卡馬天又問芒克 : 你有沒有寫過一些令人發笑的詩呢 ? 芒克想了想 , 說起他前次在北大朗誦〈群猿〉時 , 朗誦到「而那些結實的男人們・・・・・・像一隻發情的公雞一樣 / 一下子跳到那縮成一團的 / 母雞的背上 」, 學生們都大笑了。我想〈群猿〉裡有一種混和著悲喜劇的感覺 : 人從群猿變成人 , 不知將來會變成甚麼 ,大地臥在亂草叢中 , 天上燒火的老頭已瘋了 , 詩中的句子也有一種混雜的荒謬感 : 「這是一個老年頭 / 地裡的死人埋得太多・・・・・・」而典型芒克式的回答大概是說 : 「我們只好自己安慰自己說:隨它的便吧 」
夜己深了。芒克從酒店搬到一位朋友家中多住兩天 ,我們深夜爬上天台喝酒。面對香港夜晚的燈光 , 芒克又說 : 香港跟國內宣傳說的真不一樣。我們看看點點不同的燈光 , 想到今天北京和香港的情勢, 想到許多工作和寫作的個人 , 也想到這大的背景脈絡和個人之間許多複雜牽連的關係。我想到《幸存者》第二期前面的幾句話:
作為一本雜誌的《幸存者》能夠幸存 , 算是有幸。但作為詩
人卻不會因為自己的幸存而感到幸運。我們同樣不會沒有我
們的不幸。或許, 我們始終是不幸的『幸存者』。可難道我
們因此就覺得不幸了嗎 ? 若不幸的是有幸而不幸 , 有幸的是
不幸而有幸 , 那我想我們對此並沒在乎。那麼我們的不幸使
不是不幸了。
當又一個年頭的夫門在寒冷中為生者打開 , 又有那麼多的詩
像風似的呼呼地颱起來。不知這風會使你有何感受 ? 你這個
傻頭傻腦的一九八九年。
一陣風次過來。
「乾了罷 , 老梁。 」 芒克說。
一九八九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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