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每日生活裡有許多憂傷、不幸的事 , 有失落、 有頭痛。不過 , 生活是奇妙的 ! 葉子落下來 , 從一個角落旋轉到另一個角落 , 從牆到牆 , 像監獄裡的囚徒在轉圈走。我們每日就這樣走著 , 像這些囚徒 , 不過, 生活是奇妙的 ! 生活是奇妙的・・・・・・」
奇怪的歌 , 一方面說著希望 , 一方面說著絕望 , 兩者互相衝擊, 說完了監獄的意象 , 再說生命是奇妙 , 好像是矛盾 , 變成一個反諷 , 但又或者那真是一種超越了悲觀之後的希望?
歌聲裡一個主演員在掃街 , 燈光朦朧 , 一個女子走過 , 一直走過觀眾席 , 走到門外去 。 我們身處這個大廳 , 雖然在四樓上 , 卻似一個破舊的地下貨倉, 舞台像是臨時搭起來 , 兩旁垂拌了許多繩子和網絡 , 牽牽絆絆 , 主唱的 Alexey Paperny(也是導演和作曲 ) 拿一把結他就坐在台左搭起高一點的台上。 女子出去了又回來 , 拿看一箱瓶子 , 高聲地喊一句俄文・・・・・・
「這演出沒有主題 , 如果我們生活的國家和我們呼吸的空氣不算主題的話・・・・・・」
沒有劇情、沒有連貫的敘事。只是用音樂、舞蹈、默劇、動作、說話、也用電影的技巧。蘇聯一群年青戲劇工作者和音樂家 ( 十五個人 ) 組成的劇團 , 應 Chicago Actors En- sembie( 一個前衛劇團 , 剛往蘇聯演出回來 ) 之邀來這兒演《泰華大道》 Trerbold,演出三天。我最後一天打電話去 , 說票都賣光了 。 我好不容易轉車去到北邊 , 勞倫斯路上的一個甚麼中心 , 門口是另一齣戲《紅色探戈》的海報 , 我跑進去 ,門口一個漢子才對我說 : 「看戲嗎 , 按電梯四字 ! 」好像是把下「架步 」 甚麼的。上到四樓 , 已經有好幾個人在輪候補票, 再過一會 , 狹小的大廳也就擠滿了人。留著山羊鬍子的、穿彩色花襪子的、老年的俄國太太仿似從契訶夫劇中走出來似的、黑衣服垂一條粉紅色絨毛的、羅拔﹒烈福般的英俊男子、穿夾克的、穿西裝像一個藝街史教授的、爆炸裝的、同性和異性的情侶們 , 都來了。在牆上還掛著劇場成員手做的俄國衣服和首飾 , 歡迎選購 , 幫補演出。大家擠在大廳裡 , 等八點鐘後 , 票房喚出輪候者的姓名。
小小的舞台 , 燈光幽暗 。 再湧進一批觀眾 , 又在後面加上一列臨時的椅子。
音樂 : 「這個故事 , 是關於大街上閒逛的姑娘。她有奇妙的眼睛、微笑以及其他。她是這麼漂亮, 走過時令兇徒也停止打鬥 , 癮君子也丟掉了他們的針筒和香煙。她是那麼漂亮 , 以致看門人尼高拉也換過大衣 , 到大街上掃落葉・・・・・・」
打掃落葉。然後又轉換了焦點 , 並不是關於那個女子了。其實這個劇不是關於那個掃落葉的看門人、那個提著許多瓶子的女子、或者那個打鼓的、吹色士風的、或者那個盲眼的音樂家。他們穿穿插插, 編織出的卻是泰維大道上的風俗畫 。 不是客觀的畫幅 , 是這群青年藝術家眼中的莫斯科 ,是既奇妙又殘酷、既壓抑又自由、既溫馨又荒謬、既充滿美 好回憶又屬於狂暴的現實的。
「這歌裡盡是對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土地的懷戀・・・・・・他歌唱一幅魔街的土地 , 在那兒一切都安靜 , 每個人都散步、工作、穿著潔白的衣裳過生活 , 那兒沒有警察、秘密警察、M15 ,CIA,KGB,等等・・・・・・」
一個沒有秘密警察和 KGB( 以及其他簡寫字母代表的權力機構 ) 的地方, 好似就接近樂園了 。 但歌裡也有對理想的自嘲 , 也有苦澀。
比方〈病了的貓兒之歌〉:
這貓兒坐在音樂盒裡 , 它病了,
「窗和門關上 , 貓病了・・・・・・」
「我們都會給釘在藍天上 ,像天堂裡的蝴蝶。但有人會把針拔出來 , 我們又再摔到塵埃裡 ・・・・・・」
這劇的燈光有時特別暗,有時是特別直接而光亮,像台後一盞燈直接照著觀眾, 人物都變成剪影 , 當他們搖搖晃晃排成一列地走回台後時 , 巨大的影子投射到天花板上 , 構成 一幅表現主義式的光影遊戲。不僅燈光是故意的不連貫,人物的感情也是一樣 : 從最歡樂的歌唱到最壓抑的悲哀 , 最自由的奔放到最被控制的集體行動 , 最友愛的溫情到最狂暴的破壞。那不貫徹彷彿是一些經常出現的東西。
光影的變化,構成電影的效果。當歌手在唱〈戰前的蘇聯村莊〉 : 「在一禎黑白照片裡有美好生活的圖畫 : 一頭小貓,蜜蜂嗡嗡飛過花朵, 老守衛坐在陽光下 , 在他的屋旁 ,在他黑白然而郤是藍色的眼睛裡帶著某種意義・・・・・・你還未到過這樣的一幅土地呢!」 燈光閃亮 , 然後一段黑暗 ,彷彿我們也在看一禎一禎黑白照片。但當然 , 每一段唱辭最後都是這樣作結 : 「你還未到過這樣的一幅土地呢 !」懷舊變成 不存在的幻想 ! 黑白舊照片的抒情也變成反諷了 !
室裡也有強烈的閃光做成一連串快照效果 , 有倒敘動作的慢鏡頭 , 有慢動作的慢鏡頭 , 有重複動作仿如重播電影的片段。這些電影技巧 , 溶匯以表演莫斯科街頭生活的種種掙扎與歡樂, 重複與壓抑。從罪犯 ( 「當你十八歲你變成一個劫匪」)一場暴力的毀壞 , 到安慰與幻想 ( 「鳥兒消失在天空裡像一塊糖掉到一杯茶裡」 ), 還有胖鼓手撫慰那些無力地頹倒在路上的人。不貫徹和矛盾的是他們生活和藝術裡本質的東西。
原刊《星晚周刊》「越界的藝術」專欄 ,
一九九一年八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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