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加州 , 但不順路 , 時間太短 , 也沒有心理準備 , 所以沒有回去聖地牙哥。去年暑假鄭臻經過香港, 談起來才知道許多昔日師長的近況。原來我們的老教授茱.哈維 .皮雅思退休了。問起有甚麼儀式沒有 , 鄭臻說他堅才巨任何儀式 , 仍然保留了辦公室 , 每天繼續寫作做研究, 退而不休 , 並沒有從做學問的前線退下來。
自從回港以後 , 工作忙碌 , 沒有跟過去的老師保持聯絡 了 , 但每次聽見他們的近況 , 總令人覺得心裡溫暖。每當偏側荒誕的事情看得多了, 尤其慶幸曾經見過真正好的老師 , 知道世上確是有這樣的人存在 , 多少總令人覺得安慰。
研究美國詩的人 , 大概很少沒有讀過皮雅思教授早年的 著作《美國詩的延續》 , 難得有這麼一本論著 , 能令各家各派的詩人論者折服。記得我在的時候 ,學校舉行過「三藩市 文藝復興」研討會 , 請來了曾經參與其事的文人學者。那群桀驁不馴的詩人 , 對諸位詩評人的發言一點也不客氣 , 到皮雅思主持公道說幾句話 ,一群人才像小學生那樣乖乖收斂下來。大家敬重皮雅思 , 一方面是他能入於傳統 , 從愛默森、霍桑到惠特曼 , 都有深入而紮實的研究 ; 一方面是他能包容創新與變化──作為有資格寫詩史的學者 , 他是第一個注意及賞析了「新人 」 羅拔﹒鄧肯等人的評論家。讀皮雅思的著作, 我佩服他超越形式主義、重視歷史的見識 ; 我佩服他立足美國文化 , 又能自我反省 , 尊重其他文化的胸襟。
這種態度也見於創辦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文學系的抱負和實踐。皮雅思是創系幾位元老之一。系總稱為文學系 ,打破了以英美為中心的偏重 , 強調文學的比較與交流, 即使專攻英美文學的學生 , 也要有比較文學的訓練。系裡請來的教授 , 也來自各種不同文化和理論背景。有來自西班牙的比較文學大師、有新馬克思主義的新紮師兄、法國心理文化學派的同路人、搞古典文學的女性主義者、解構學派的保羅德曼傳人、有專研非洲口語文學傳統的、也有講授西班牙文學與電影、關心拉美文學或美籍墨西哥作家的年輕講師。每周一次的學術講座 , 真是百花齊放。難得的是彼此雖然門派不 同 , 卻能互相尊重 ; 在學問上可以吵得面紅耳熱, 卻是對事不對人 , 沒有連群結黨、互相傾軋的事。
有一次解構大師德里達來學校演講 , 我在往講堂的路上追見皮雅思 , 他笑說 : 「我在跟大家走一條相反的路呢 ! 」他個人對許多時髦的理論, 不見得同意。但在校務和行政上 , 倒是鼓勵多元發展 , 為新人新學科爭取機會。我在加大遇見的好老師 , 都鼓勵學生去聽不同老師的課 , 不見有劃地為牢、自立幫規、阻礙學生去選修其他科目的。 愈是大教授愈是沒有架子 , 樂於大清早教一大班一年級新生的課 ( 其實這樣的課也最需要有經驗的學者深入淺出解說 ),課餘亦平易近人 , 樂於幫助學生 , 對畢了業的學生也如朋友一樣, 沒有甚麼話不可以說的了。
我跟皮雅思教授其實不算最熟 , 但跟他唸美國詩 , 還修過一個史提芬斯詩的專課 , 的確是獲益不少。他看過我的論文 , 提過意見 , 亦說過鼓勵的話。但我當時正是在自然而然地接受別人好意的年紀, 有感謝也只是放在心裡 , 不會說出口來。回來香港又工作了一段時間 , 看到種種現象 , 才又回想起那些好似理所當然的東西 , 其實是多麼難得了。
近月香港學生跳樓事件、法律系學生偷竊事件 , 好像是冰山露出的尖頂 , 叫人猜想那底下潛藏的師生關係 , 是惡劣到怎樣一種程度。青年雜誌刊出攻擊惡劣老師的文字, 作為一種發洩 。 坊間專欄的所謂「真小人 」 式言論 , 自然也會說教師本來就沒有甚麼神聖 , 也不過是混一口飯吃吧了。本來沒遇過好老師的人 , 到自己去如此這般混飯吃之下, 自然是一蟹不如一蟹了。在這樣的環境氣氛之下 , 我們不宜唱高調 , 但因為從沒通過好老師就認為教育只是如此 , 這種淺窄的結論 , 也可算香港某些文化的特色了。
在所謂「真小人」的封面 , 又有些「偽君子 」 的做法 了。沒有了內心的感情 , 反而要求形式的鋪張。有些人極度強調師承的規矩、幫派的門規、過年過節送禮、噓寒問暖的事奉, 底下卻是學生對老師陽奉陰達 , 老師對學生笑裡藏刀 , 到了這樣的地步 , 師生關係也像其他的關係一般淪落不堪了 。
是在這樣的時候 , 我想起一些遇過的好老師來 , 他們從來沒有運用權力 , 從來沒有要求我有甚麼表示, 我可以就這樣遺忘他們 , 就這樣走過當他們不再存在。但這麼多年過去 了 , 我最記得的還是他們 , 心裡充滿由衷的尊重與好感。
原刊 《星晚周刊》「越界的藝術」專欄,
一九九一年六月十六曰;十二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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