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我在比利時看到了甚麼 ? 除了看戲劇以外 , 其實也看了不少畫 , 也看了一些電影和文學作品。看完藝術館,我往往買一大疊明信片。你知道 , 我是有收集明信片的癖好的 , 對於用一個畫面去濃縮一個處境的做法 , 感到非常大的興趣。於是我就到郵局去寄了 , 寄的時候 ,又想 , 就這樣寄給朋友 , 好像沒頭沒腦 , 於是就想多寫幾句甚麼──不是說這是馬鈴薯、這是碗、這是碟 ! 我的朋友都比我聰明 , 才不吃這看圖識字的一套──是想把那個脈絡說出來, 把那個 occassion 寫出來 , 把此時此地的感覺傳過去 , 於是我就寫了 , 是介乎文化詩論與旅遊指南之間的一點甚麼 , 寫呀寫的 , 愈寫愈長 ,結果又是連明信片都放不下了 , 怎麼辦 ?
青蠔與文化身分
都說青蠔沒有身分的問題
也許是這樣 ? 在布魯塞爾
我們照樣吃加拿大的青蠔
那位來自大陸的第六代導演老在說
藝術是純粹的、世界性的。東方 ?
西方 ? 並沒有甚麼大不了的分別。
捷克的小說家 , 他認為 , 還不是
照樣寫出了法國式的小說 !
那青蠔呢 ?
可我總覺得不是那麼世界性
有些地方養得肥美 , 有些乾癟
由於營養不良 , 或是思想過度
不計代價地發展工業的地方
化學廢料流入河裡 , 令青蠔
變了味道。有些連帶著泥砂
有些盛在銀盤裡 , 用白酒煮
用椒椒炒 , 肯定適合不同的口味 。
那我們呢 ?
有不同的背景和不同的口味嗎 ?
在這國際藝術節上 , 台灣的身體
氣象館主說有時想自己前生是日本人
來到比利時 , 又想何嘗不可以當
一個比利時人 , 誰要說
文化身分那麼老套的問題 ? 第六代導演大聲喝采了 , 他認同
宇宙性的說法
可是宇宙裡
老是有不同的青蠔哩 , 帶著
或窄或寬的殼 , 陳列在雪上
適合不同的遊客品嘗。我們一樣嗎 ?
捷克的小說家其實並沒有 , 我認為 ,
寫法國式的小說。中國的青蠔離了隊
千里迢迢之外 , 還是不自覺地流露了
浸染牠成長的湖泊。青蠔有牠的歷史
並沒有純粹抽象的青蠔。
在布魯塞爾有名的美術館 (Mus6e des Beaux Arts) 看畫,最喜歡的是在現代美術館底層看到的當代畫家馬賽﹒卜赫斯 (Marcel Broodtha跟s), 他也受杜象和馬格里特等人影響 , 繼續在生活與藝術、影像與符號之間做了不少採索。他的作品充滿妙想 : 例如在一個皮篋裡放滿磚塊, 題名《雕塑》 , 在瓶子裡放滿人的眼睛的照片 , 在鏟子上畫滿磚塊的圖案等 。 他又繼續開馬格里特的煙斗的玩笑 , 把他的名字嵌上路牌。 我喜歡他在視覺藝術中使用文字, 又以許多日常事物為題材 : 如磚塊、鏟子、雞蛋、盛雞蛋的紙托、茶杯、玻璃瓶。
我最喜歡他有關青蠔的一組作品 , 把青蠔殼堆成金字塔、排成圓形、掠在衣架上、塗上鮮明的顏色。去比利時以前已聽不少人提過青蠔 ( 香港又叫青口 ), 布魯塞爾有許多海鮮鋪 , 都喜歡在冰堆上把海鮮排列成圖案以廣招徠。開完了「城市與文化身分 」 的研討會後看到卜赫斯的藝術, 尤其令我覺得有趣的是 : 這樣一個前衛藝術家 , 他的作品跟布魯塞爾街頭的生活還是有充滿幽默反諷的密切關係 , 「世界性 」還是有一個起點的呢 ! 上面這首詩是我跟台灣詩人鴻鴻在街頭餐廳吃青蠔的時候想出來的。
詩人與旅遊指南
在火車站候車到布魯日去
遲來了一班車打亂了所有人的秩序
大家倉惶地追問去向
只有詩人在認真閱讀旅遊指南
旅遊指南老是樂觀地肯定文化交流的理想
比方它說爬上三百多級階梯就可欣賞鐘樓
你說我們寫詩的人就該這樣做 ?
不 , 我不會為了寫詩就去爬高高的梯階
我想寫的不是那樣的詩
因來往貿易而變得繁盛的城市
政客可以改變它的命運
從中世紀開始沉睡了五百年的古城
詩戶人卻在想要怎樣去把她吻醒
你說有馬車的得踏過青石板小路
遙望哥德式巍峨的古堡 , 有天鵝在湖面
優雅地游弋 ? 寫詩的人對此存疑
他不想全盤接受既定的描寫
未喝過怎能肯定廣場那爿店有最好的龍蝦湯 ?
他要自己剝開青蠔咀嚼。青綠的田野
逐漸在眼前展間 , 緩緩地染成濡濕
將於出現了風車和古堡
豐滿的少女和鮮活的水果 ······
收回昨天對佛蘭德斯畫派的嘲諷
詩人是不斷調整視線的人
這首更淺白 , 不用解了。詩中提到的布魯日 (Brugge) 是布魯塞爾北邊的古城。初去時我們想中港台進行交流不果 ,我們的攝影隊只拍大陸藝術家活動 , 剩下港台寫詩、攝影的人自己交流。 佛蘭德斯 (Flemish) 畫派 , 根據美術詞典的說法是十六至十九世紀尼德蘭南部 (Flanders ﹒現比利時及法國部分地區 ) 美術通稱 , 繪畫人民生活, 也帶著貴族和教會追求奢華、鋪張的風氣 , 代表人物有魯本斯等 , 是比利時美街館最常見到的畫派。如果你想看我對該畫派的討論 , 請看下一張明信片 。
靜物畫
我們經過了那麼多宗教的聖像
來到一枚桃子
感謝你串我漫遊你生活的小城
那裡有千年的教堂、森嚴的古堡
但我更有興趣想像你每日乘腳踏車
經過小巷去工作 , 去喝一杯啤酒
到市場買菜 , 經過一千年的街道
歷史的圖畫塗塗抹抹 , 在這裡
添上一筆 , 在那裡塗去甚麼
我們來到今天的畫幅面前
昔日的畫師為我們描繪了豐饒欲滴的
靜物 , 我也喜歡靜物 , 由於相近
又不相同的理由 , 我追尋更簡單的
日常言語 , 清洗那些擁腫的概念
蔬菜果物間並不需要一顆晶瑩的櫻桃
也夠好了 , 比方你臨時張羅煮就的晚餐
裝菜、乳酪和魚 , 並不是事物本身
還因為事物改變了我們既定的觀察
蘊含著感情 , 引發我們的記憶
創造新的想像 , 從靜止的中心
喚回廣大無邊的人間脈絡
來自不同的文化
我們在博物館裡一枚桃子前面碰頭
我初到布魯塞爾看到剛譯出的中港台小說選有點喪氣 , 覺得香港又一次被遺漏了。後來又想 : 或許當這是一個起步點吧 。 我在文化身分研討會發言後 , 從事翻譯的卡盧 (karel Depaliw) 和凱瑟琳 (Catherine vwisteke) 特別找我談天 , 原來他們來過香港 , 見過張輝和其他藝術家 , 也訪問過《香港文學》的劉以鬯先生 , 可惜結果沒有把香港文學恰如其份地放進選集中。我也只好嘗試就我所知向他們介紹香港的情況。我們是初見面 , 卻喝了一天酒 , 談得很投契。臨走前一天卡盧再約我到他住的小城根特 (Ghent) 去。
根特也是比利時有名的城市 , 有千年的老教堂和古堡,也有年輕人每年夏天的音樂節。根特的美術館不很大 , 但外貌優雅。除了傳統藝術 , 還有實驗性強的當代作品 , 這大概跟館長楊荷 (Jan Hoct) 的口味有關吧。他曾來港與藝術中心合辦「比利時的藝術」展覽 。 在根特博物館大堂 , 還可以看見印有「這不是比利時 」 幾個中文字的運動衣出售呢 !
卡盧與我同遊博物館 , 看到繽紛的靜物畫 , 大家不禁談起中西靜物畫的異同來 。 我也欣賞佛蘭德斯畫派的豐饒 , 但我更喜歡中國傳統詠物詩畫寥寥幾筆的清淡, 心與物來回感悟的境界呢 !
地圖
我們老在讀地圖
想從裡面讀出一個世界來
我撫摸山脈和河流的顏色
手沿著邊界的虛線游走
直至我踏足一片土地
抬起頭來 , 才發覺迷路了
兩點闊的實際距離
往往比想像中更近也更遠
在有些地方我們經過重重關卡
但我從布魯塞爾坐車北上
輕易就到了阿姆斯特丹的街頭
後來又南下過了法國邊境去看戲
臨離開那天我在安特街遇見兩位同行
旁邊有人提醒我 , 用 Flemish 寫作
和用 Dutch 寫作是不同的 , 比利時作品
在阿姆斯特丹和在巴黎出版含有不同意義
地圓其實也在不斷改變
隨了虛線的移動 , 海岸的填充
我們看得見時日軍積的風俗
聽得見語言微妙的變化嗎 ?
我們該怎樣才學會去尊重
一片廣闊的夫地上那些細緻的不同?
臨離開那個晚上 , 我說
我來的地方 , 用中文寫作
跟中國大陸和台灣用中文寫作
也有許多不同 , 這些地方
逐漸形成了不同的生活方式
有不同的意願 , 彼此關心
但也有許多一時無法消解的矛盾······
在一杯啤酒和另一杯啤酒之間
我嘗試把地圖上沒說明的事情告訴大家
在比利時看畫 , 最好當然是前面提到的布魯塞爾的美術館 , 現代詩人奧登 (W.HAuden) 有同名詩作 , 提到布魯才 (Pieter Brueghel) 的名畫《伊卡勒斯的墜落》也在館內 , 正好可以印證一下。在此地美術館裡見得最多的是佛蘭德斯畫裡的作品。另外一個看畫的好地方是根特的美術館。在根特美術館還看到兩張 HCIIri De BrackGlee 的畫 , 給我很深的感受 : 一張畫裡有個人站在窗旁 , 向外張望 ; 另一張畫裡有個人坐在那裡 , 翻閱大本的地圖 ,彷彿要撫摸那些遠方的土地。去想 , 在歷史上 , 甚麼時候開始人們想走出自己的家門 , 向這方張望呢 ? 那裡面可能混合了複雜的原因 : 帝皇的征服與殖民、商人為貨品推廣市場及尋找廉價勞工、但當然也未嘗沒有失意者想尋覓新天地、藝術家追尋理想、思想家要比較另一套價值標準作為參照。
我們到外面去 , 自然想看看人家如何生活、如何創作,理解別的文化的種種可能性 , 擴闊自己的眼界 。 在比利時我一直希望讀讀比利時的文學作品, 結果買到了曾提名諾貝爾獎的雨果,哥斯的小說《比利時的憂鬱》。臨離去前一建朋友送了幾本文學選集給我 , 還安排我在文化城 Antwerp跟兩位當代作家交談。 Benno Barnard 先人來自荷蘭 , 現用荷蘭文文寫作 , 有興趣探討歷史對個人生活的影響 ;Kristien Hemmerectits 用比利時的荷文寫作 , 朋友提醒我說,這跟荷蘭文學作品還是有微妙的分別 。 我當然想到香港用中文寫作跟大陸文學作品的微妙分別。比利時受北面荷蘭和南面法國的文化影響, 使用雙話 , 當然也跟香港的文化處境有相似之處 , 但同是弱勢文學 , 同樣面對輕現,比利時作家發表和出版卻得到更多支持 。
倚窗遠眺 , 撫摩著地圖想到遠方去看看。看到了 , 又會更令自己回想來的地方呢。
部份原刊《香港經濟日報》「文化前線」
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八日
部份刊台灣《現代詩》第二十二期 ,
一九九四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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