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死物

　　我坐在這裡工作太久 ， 忍不住要站起來打個呵欠 ， 舒展舒展筋骨。檯和凳卻沒有這個方便
， 圓桌子不能伸懶腰 ， 木凳連搔癢都不行。哼 ， 還要被腳步沉重的人坐破了呢 ! 你什麼時候看見過一張凳子坐破一個人 ?

 

　　葉子又抽芽了。盆栽長長的葉子 ， 精力旺盛地向兩邊生長。你拉也拉不住
， 用膠紙也貼不住 ， 用繩子也綁不住。那兩隻長長瘦瘦的綠臂 ， 一點也沒有營養不良的意思 ， 反而不知怎的有那麼多氣力 ， 幾乎連盆子也撐開 ， 兩臂各伸往窗子的兩端。

 

　　一個灰色的打字機 ， 呆在几上 ， 剛渡過它的十五歲誕辰。對一個打字機來說 ， 十五歲就很蒼老了。所以它感懷身世 ， 自己跟自己講道理 ， 又說人生是一張揉皺了的打字紙 ， 文化和歷史是它褪色的油墨。

 

　　一頭小鳥飛來飛去 ， 飛進屋來 ， 然後又飛出去了。牠瞄一眼蒙滿灰塵的電風扇
， 又對不作聲的收音機到別嘴。

 

　　我做事疲倦了的時候就左顧右盼 ， 讓眼睛渡假。不是悠長的暑假 ， 至少是一個周末──那即是一說 : 十來秒鐘左右。牆壁卻連這樣的自由也沒有。它呆呆地停在原地 ， 不能移動。它對我對了一個早晨 ， 當我移開了它還是對著這個方向。它的臉上掉了粉
， 剝落的地方露出藍色的背筋 ， 頑皮的孩子又在它臉上塗抹。不管怎樣 ， 它總之是哭喪著臉的樣子。

 

　　小孩子坐在自行車上轉來轉去 ， 又按響車的鈴 。 鈴鈴鈴，鈴鈴鈴
， 他去到那裡聲音就去到那裡。牆角一個個空瓶 ，陰著臉 ，固然不能兜圈轉 ， 想伸伸腿也不行。它們也沒有什麼異議
， 覺得自己既然盛過可樂 ， 那便已經歷盡了世情滄桑 ， 撫今追昔 ， 不禁覺得心湖平靜。

 

　　我工作了整個早晨 ， 有時像死物那樣板起臉孔，有時站起來像樹葉那一樣舒伸舒伸。

       

　　　　　　　　　　　　　　　　　　　　　　　　　　──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