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嶼山
小時候對大嶼山的認識只限於銀鑛灣。學校旅行麼?在海灘附近的空地解散了,隨便找個地方把帶來的罐頭吃光,那樣便過了一天。以那時的心情看來,這一個海灘和那一個海灘,總好像沒有什麼分別。
跟大嶼山開始有多一點接觸,是在大三那年。暑假參加了青年工作營,到大嶼山去種樹,每天下午是自由活動,晚上唱歌,談天,生活過得頂有趣。至於種樹,說來慚愧,不過是把一株小小的樹苗,埋進別人預先掘好的小洞中,然後再蓋上泥土。實在是沒有什麼可以誇耀的。
不過儘管這樣,後來去到大嶼山,看見山上那些整齊的人工種植的樹木,我也會大言不慚地跟人說:「大嶼山的樹嘛,我也有份種的!」其實當日埋下的樹苗,到底種在那裡,我也認不出來了,恐怕已變得又癟又小也說不定,但經歷過那一次,大嶼山就好像從一個陌生的名字變成一個比較親切的地方了。
兩年前,一群朋友在大嶼山租了一個小地方,每人湊那麼一二十塊錢,好教度假時有個歇腳的地點。那時開始,大嶼山去得多了;這才發現了那裡有許多好玩的地方,而且直到現在還未完全走遍。過去無知的時候,以為大嶼山只有銀鎮灣,現在走遍一個鄉村又一個鄉村,爬過一個山又一個山,才發覺其實還未認識大嶼山。就像人一樣,對認識不深的人我們抓住一面胡說;認識得深點,反而就不知從何說起。
大嶼山的地方,朋友中有人特別懷念長沙,有人特別喜歡石壁,又有人說忘記不了大澳。其實說他們喜歡這些地方,還不如說他們懷念當時跟他們一起的人、當時的感情、發生過的事。每個人總是以自己的方式去認識一片風景。每次汽車經過某些公路,我就總想起那次我們從塘福步行到大澳的「壯舉」,那些吃著大嶼山特產清甜菠蘿的無憂慮的黃色夏天日子。在石壁附近,莊會告訴我們他過去怎樣晚上喝酒游泳猜燈謎、每天早上趕出去香港上工而傍晚時買了餸回來的時光。
而那次,當鍾帶我們走上靈隱寺,當上面傳來竹戰的聲音,而我們都感到那不過是平凡的風景,她就說:「我忍不住要告訴每個人,這段石子路,在過去,完全不是這樣子的……」
在大嶼山,最好的交通工具還是雙腳。因為你可以信賴它;而且你可以自己作主,隨你決定把自己帶到那裡去。
要乘公共汽車可就難了。尤其在假日,你站在碼頭前面,如果不被人碰倒,大可以仔細看看剛下船的人怎樣瘋狂地衝出來趕車。比較熱鬧的日子,車站排著幾條長龍,人們扭響了收音機,又有人在踢毽,用來消磨時光,而車,卻總是那麼少。
在中途乘車更難。記得莊結婚那回,我們在石壁附近的一個營地玩了幾天。走的那天,大家已經又倦又累,中午時分站在大太陽下卻怎樣也沒法截到車。等了半天,甚至有人躺在地上睡著了,還是沒一輛車停下來。這樣候車是很叫人喪氣的。最後終於截上一輛反方向的公共汽車,一直去到大澳,然後再轉車回梅窩。浪費了半天的光陰,但說也奇怪,車子上山時,卻遇到重重美麗的白霧,又輕柔又清新,湧上山,湧進車中來。我一直沒遇到過那樣美麗的山霧。這樣的事總使我迷惑:好像如果我們不是多走這段冤枉的路,就不會遇見這樣的好東西。這樣的事總使我相信,在旅行的時候,不管怎樣走,到頭來都未必是浪費。
但一群人在一起的時候,苦苦候車總難免使人掃興。就像那回,我們一群人興高采烈進大嶼山,過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起來就去候車,結果要到下午才去到一所寺院。因為玩得不痛快,許多人當晚就走了。
第二天只留下三個人。我們依舊信心十足地轉車去碼頭,候車去東浦。東浦是我們一直想再去而去不成的地方。但候車候了一段時間以後,我們只好說:「算了!難道一定要去東浦!」就在銀鎮灣划艇乘腳踏車算了。
想不到,那天我們卻在以為是熟悉透的老地方中找到一所頗愜意的小小的露天酒館。那裡有陽傘、有藤椅、面向看海,像一個小小的花園。我們把這新發現拿回去氣那些逃兵朋友,說:「那裡可以好好地看海,那裡的公司三文治有九隻小蝦呢!」把他們氣得牙癢癢的。
所以,最可靠的還是自己的腳。它總可以帶你發現一點什麼。
不過,故事還沒有完。最近又去了一次。這露天的花園餐室已經有點變了。
首先,是顧客多了,座位改變了。我們坐過的藤椅移下來。我們原來最欣賞它的公司三文治是連著麪包皮的,現在卻切去了;還有,裡面沒有蝦,只有乳酪、生菜和一塊凍肉。我們十分傷心了。
欣賞的東西是會變質的。就像東平洲、蒲台島,甚至大嶼山,那些提著收音機燒烤叉子的匆忙的遊客們蜂擁過來,這些旅遊地區也許會逐漸消失了純樸、美好的質素。而我們就只得繼續尋找,在那些被人忽略的角落。
每個人會找到什麼是沒人可以預料的。就像那一回,我走下寧靜的塘福村的海灘,竟發現一頭死牛的屍體;過幾天再去,卻什麼也沒有了,只有白濛濛一片幼沙。
又像那一回,無意地沿著熱鬧的貝澳走,越過一片潮濕的草地,地上一些亂放的瓦甕,忽然有人發現那是一爿義家,嚇得有人連忙拔足跑了。
總是猜不到會遇見什麼……也許就是這樣的。去到寶蓮寺之類名勝你會發覺原來是乏味的;但幾個人在沙灘上畫快樂的畫像也許可以玩上半天;又或者,信步踱過一個漁村,平凡的地方也有可賞玩的地方。
大嶼山就在那裡,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嘗試走遍它,但總走不完全,有時我們走得多點,有時少點,有時因為找不到要找的事物而喪氣,有時,像駱說在塘福村海灘看日出的經驗那樣:「忽然回頭,才發現原來它已在那裡了。」
(七五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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