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蜃樓
蘇澳是個漁港,但初到蘇澳那個晚上,我們竟然找不到海。
路上的車很亂,南北走向的車子亮著車頭燈光在行人身旁擦過。在黑夜裡要辨認一個地方是困難的。我們朝一個方向走去,結果沒有到達海洋,而是來到鐵路前面,橫欄正放下了,沒多久,火車便在黑暗中隆隆而來。
我們走另一個方向,越過黑暗中一些不可辨認的需體,前面路旁露出燈光的地方是一座戲棚。我們迎面看到舞台上的戲子,穿起花彩的衣服,正在唱戲。背向我們的,是擁擠的觀眾,坐在散亂的座位上,有些更把椅子搬到馬路邊來。這是為節慶而演的戲,在觀眾的背後有一列海神的偶像,這戲大概是演給祂們看的,但現在熱鬧烘亂的都是台前的人,神像們擠迫在最後的小桌上,在那些供奉的祭物之前,顯得寒傖了。
戲台就在路旁,我們走過時可以同時看見後台。那些戲子卸了裝,或是脫下輝煌的冠冕,露出本來的面目,他們獃愕愕地坐在那兒,或是低頭吸煙,沉默不語。舞台背向海洋,我們沿路前行,在那應是海洋的地方,現在攔了一道壩,外面堆滿巨大的石壆,在這麼樣的深夜,在一片黑夜中,也彷彿分不清海洋和天空的顏色了。要到了翌日,在日光之上,我們才看得清楚。因為建設北迴鐵路和改建海港的關係,一切都顯得那麼凌亂,舊的正在拆卸,而新的還未建立起來,但在那些石堆和鐵路木塊的遠方海確是在那裡的。
我們反而在南方澳找到心中的漁港。
起先是想到北方澳的,因為聽說那是個「非帶希臘」的地方。後來才知道改作軍港,不能去了。但南方澳陽光燦爛,漁船屯集,堆滿了鐵錨和網罟,是個明亮的地方。
這兒的美麗,不是遊客區的那種美麗,港口泊的不是遊艇、全是捕魚的船,那些船,其中有一些原來塗上繽紛的圖晝,像是一尾龍,在船首還有一雙眼睛。但這龍不是飛翔在雲端之上,而是隨漁人的操作奔波,所以身上有不少剝落,被陽光曬得褪色,又或者是破損了。在岸上,漁人蹲在那兒補網,有人修補破船,生锈的鐵錨隨破爛的東西扔在地上。在南方澳總是有那麼多破爛的東西,但那不是陰鬱潮濕生霉的腐爛,它是事物操作的破損,與陽光或海水的猛烈接觸帶來的殘破,經過修補、編織、鎚擂,又有新的形狀。漁人曬得黧黑,蹲在那裡補網,是一個小小的影子,一會見,他又再站起來,口中喃喃自語,把一些東西扔掉,緩緩走上船去,他走得那麼穩,船也不搖動一下。
你在海邊的石堤上看到一大片橙色,那不是甚麼街頭繒畫,走近就可看見:那是一堆曬乾的小蝦。在南方澳,你看見人們把收穫的大堆鯖魚倒在桶中,巨大的蝦和螃蟹在攤上出售。全是鮮明的顏色:黑、白、或是鮮紅,它的果實則是鮮黃。要就是曝曬的陽光,要就是陰影,不見猶豫的中間色。
南方澳性格鮮明,在它的店舖里,是大量製造的魚鬆,是海產的標本。河豚製成標本,仍然鼓著肚子,怒張著刺。魔鬼魚伸著長長的尖刺,彷彿隨時仍可予人致命的一刺。
這樣子,就連死亡與危險也可感可觸。沒有虛幻與粉飾。在南方澳,一切都是實在的,連那陽光,連那陰影,連同那生锈的鐵器和破爛的木板,那曝曬的碼頭和蹲在碼頭上的人,連同那鮮活的魚;是魚,便放在量秤上,實在地秤出牠的斤兩。
走在街道上,你或許會問: 「蘇澳的名勝是甚麼?」 像我們起先一樣想要知道。答案是奇怪的: 「蘇澳蜃市」,稱為蘭陽八景之一。據說在南方澳走上山,俯視山下海港的景色,有時可見到蜃樓。話雖然這麼說,近年來一直沒人見到。只是有這空泛的傳間,有詩為證一一「無端海市擁樓台,車馬衣冠景物該,一水暗連諸嚕嘓,半空擊出小蓬萊,仙家總在迷茫外,世鏡都從變幻來。」這是清人陳淑均詠「蘇澳慶蜃市」的句子。這樣空靈的句子,跟眼前的現實有甚麼關係?所謂蓬萊,所謂仙家,太遙遠,太虛泛了。我站在南方澳的街頭,看不見蜃樓;但我看見人們鎚一口釘,補一面網,我看見人們正在切切實實地生活。
這樣猛烈的陽光下,那夜間的戲棚前瑟縮在觀眾背後幾個神像的影子愈發顯得模糊了。但我們繼續旅行,就發覺所有漁港總有那麼多廟宇。過去打漁的人因為常遇天災,魚穫也不穩定,所以往往建立廟宇,燒香拜神,寄望菩薩保佑。在小琉球那麼一個小島,就有廟宇四十多間,鹿港也有三十多間。後來我們遊另一個漁港成功,看到一間隆重修飾的小巧的廟宇,而幾條街外,正有一個老人蹲在那裡造船,船的龍骨已經造好了,有一條街那麼寬闊,老人獨自蹲在那里,緩緩地鎚著鋸著,這新船將是那麼巨大,他徒手創造的東西是那麼實在,比對之下,在另一旁那廟宇顯得只像一個纖麗的裝飾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