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胃口的人－－管管印象記

好胃口的人──管管印象記

 

我們在周夢蝶的書攤遇見管管，談不了幾句，大家說:「去喝茶吧!」他便帶我們到附近一個茶座去喝茶了，管管走路很快，動作敏捷，是個高個子的山東人，也像他的作品一般爽快頑皮，當他曉得你是誰的時候，開心地用手指著你，好像要說「這回還捉不著你」這樣子「呀!呀!」地笑起來，就像一個搗蛋的學生發現另一個同黨一樣。

看他書本背後的介紹，管管今年應該四十四歲了，但他比我見的大部份二十歲的青年都要年輕，更有生命力。他健談，他的說話天馬行空，配上可愛的大動作的手勢，光是聽他說話就夠好了。他可以從任何一件事談起來，你告訴他在恆春某處發現的美味的燒餅，然後他就會告訴你某鋪子的燒鴨，小攤子的美味食物，由這不知怎的說到他太太回娘家就給他預備了一大盆的鹵鴨翅膀，又由這說到他的太太、兒女、他的朋友……他可以毫無保留地整個人坦露在你面前，事實上，有什麼需要遮掩的呢？他在最輕微的生活小節上找到快樂，活得那麼有勁，而他是樂於與任何一個人分享的。與他在一起，你會發覺久已在人群間失落了的談話的樂趣。

管管的熱情不僅是對人對事的熱情，根本上是對生活，對生命的熱情。他喜歡生命裡各式各樣的東西，他愛寫東西，又畫畫，「愛唱幾句大花臉，走路也唱」──他用老生和小生的腔調把他的詩《荷》唱給我們聽，果然很有味道──他愛他的妻兒、朋友。他不喜歡蹉麻將，他喜歡爬山──不是攀爬甚麼險峻的高山，只要到山裡走走，看看風景，就很高興了。

管管的快樂很容易感染你。你會發覺:怎麼有一個人，活得這麼有勁，這麼樂於做他自己?對他人的生活方式不排斥，對他人的名利不妒忌，是因為他真正找到自己的快樂，真正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並且用自己的方法來做吧？

並不是他的遭遇特別幸運，讓他有機會做他想做的事。他就像個普通人，在電台工作，每天上班下班，也有了妻兒。是他對生活的看法，戰勝了沉滯，是他的活力和愉快的態度。

我們在喝茶、談天、然後他說；「不如到我家裡去玩吧!」我們便到他家去。他家在大直，在台北的近郊。天色己晚，下了車，在黑暗中可以嗅到樹木的香味。走一段路，便到了。在路上,他會跟遇到的鄰居招呼，說是有朋友來玩。他眼周圍的人是如此融治的。他有個小小的　　園，種著樹，他說：「如果太太在家就好了。」他太太帶著孩子，回南部娘家去玩了。

後來說起寫稿，他說他每月電台的薪金全交給太太，自己靠稿費來作零用。有三份大報可以投稿，如果勤力點，零用錢也不錯了──他這樣數著，就像一個計算著零用錢的小學生一樣。可是呢，有時還是因為懶惰，沒有寫。「我不寫的時候，太太有時哄我，有時罵我。罵也是不寫，　也是不寫的了──不過，當然還是戴高帽子好點。」他說。

就像瘂弦和商禽，管管也很懷念六0年代的現代詩壇，一群現代詩人正在寫好詩，彼此感情也最融洽的日子。

他告訴我們許多有趣的事情，包括初見畫家馮鍾睿的哥哥時，兩人一起跑到街上，　兩根長長的甘庶，邊走邊嚼的樣子。說得興起，管管站起來，作著手勢，我們彷彿看見了:他正在咀嚼的那一根，想像中的長長的甘庶。

由於馮鍾睿的哥哥，他認識了瘂弦。那時瘂弦已經是光芒四射的詩人，管管還未成名。(管管告訴我們他做文藝青年時投稿所用的筆名──喚作「管星」、「管寂寞」──把我們笑彎了腰。)第一次，他們一起喝茶，第二次見面，管管要入伍了，瘂弦請他吃飯，跟他餞行。

管管現在說起來還是很感動:「瘂弦就是這樣，他對人總是很誠懇很親切的，從不擺架子，即使你是新人，他會請你吃飯，還喝酒，是最便宜的那種酒，但也教你忘不了。」

他入伍以後，寫了一首詩，想投到《創世紀》上去，但那時他已認識這幾位編輯了，不想人家只是賣交情才勉強登稿，所以就托人抄了，換上另一個筆名。但是回心一想，如果這詩真是不錯，用假名登了出來，豈不是真的不值？──從這些事情上，也可見到管管真是坦白得可愛。結果決定用原來的筆名，附上一封誠意的信，叫他們如果覺得不好就退稿，不要介意，這詩後來刊了出來，就是〈太陽族〉。

管管記得往事溫情的一面，記得有趣的方面。他愛他的朋友，欣賞他們，懷念和他們一起度過的好時光，他記得在金門的時候，怎樣駕車到處去玩，吃海蚵，一群人一起瘋狂，他記得的就是這些事情。正如文學，他記得的不是資料，掌故，年份，而是在調堡內放在酒和花生旁邊的一疊稿紙，那種氣氛，那些和他有共同興趣的好朋友，那些頑皮的日子。他不說詩的前景應該怎樣怎樣，他說某個叫他感動的詩人，某些與詩連結起來的生活上的事件。而在這些事情上，你看到他的態度。

管管喜歡畫畫，認為有一種痛快感，我們在他閣樓的書房裡看到一大疊他的水墨畫，筆墨淋漓的，很有他說話和表情的那種爽快。他畫了許多花，我喜歡後來我拿走的那張大魚吃小魚的畫，大魚張看牙，很兇惡，但笨笨鈍鈍的有一種稚趣。他送畫給我們時拿出一大盒印讓我們挑蓋什麼印，一下子，我們好像參與了一個有趣的遊戲。讀管管的作品時你也有這個感覺，這遊戲越玩越有趣味，叫你捨不得放下。聽他說話也是這樣。一口氣夾著花生醬、大蒜、花生、肉鬆吃下六塊麵包的管管，對生活也有出奇好的胃口，他也嚐出其中的美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