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的生命
在風雨中,有什麼吹不倒淋不壞的?
有的。
颱風後連綿細雨的天氣,走在板橋的吳鳳路上。大路和小路縱橫交錯,老房子旁是新房子,在拐彎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大堆木頭。在屋旁,有一個人那麼高的好幾截木頭,過一點,空地上也有。盤根錯節,肌理豐盈的木頭。雨滴在它們身上,並不能損害它們一分。它們堆在那兒,就像是背後空地上的一頭牛,固執地站在雨裡。
看到這些雄偉險怪的木頭,我們就猜到,是來到朱銘家附近了。
那些木頭都是朱銘雕刻的材料。有人看到朱銘屋外的木頭,就說:這樣日曬雨淋,不是要爛了嗎?朱銘回笞說:「要爛的就讓它爛,剩下來的才是雕刻的好材料!」
後來我問朱銘:「這次的颱風,有沒有弄壞你屋外的木頭。」
他爽快地回答:「沒有。」
他從各處收集來這些木材,主要是向森林區整車買回來的,用作他的雕刻。他的作品在歷史博物館展覽,引起不少讚賞。展期已經過了,但徇眾要求仍然展覽下去、默默工作了多年的朱銘,現在才開始獲得注意。
在通宵的時候,我們經過一家人家的門前,看到一個木的人像,便停下來看。後來附近人家的孩子告訴我們說:裡面是工場,還有許多木的東西,我們便進去參觀。有幾個人正在工作,雕花,打磨,裡面都是木的工藝品,最多是佛像。但都像是一個模倒出來,打磨得光光滑滑,卻是呆滯而沒有生氣的。我記起通宵是朱銘的故鄉,便問其中一個男孩:「你認識朱銘嗎? 」
「他離開這兒,到板橋去了! 」他答。
朱銘原來也是他們中的一份子,十多歲的時候,他拜在鄉間著名的木刻師李金山門下當學徒,學習木雕。從那時開始,他學習木雕的基本技巧,打好深厚基礎。但到後來,他逐漸覺得不足,要求取更深入的東西;要從那工藝品的世界出來,找尋藝術的世界,要在那千篇一律的木頭人像的裡面,發現木的生命。
他離開那些木像到處去,看畫展、做散工、當兵、結婚,三十歲的時候,他帶著太太,攜著作品,上門去見雕刻家楊英風,要做他的學生。
在歷史博物館的展覽會場裡,我們今天還可以看到他當時帶去的那兩件早期作品。一是〈慈母〉,一是〈玩沙的女孩〉。〈慈母〉是朱銘雕刻的母親的頭像,粗拙的刀痕刻出一個辛勞樸實的女性,但在平凡中卻帶者慈祥的微笑,和藹可親。〈玩沙的女孩〉雕的是他當年新婚的妻子。她彎身蹲在地上玩沙,右臂彎放在膝上,左手是在撥弄沙灘上的沙礫,一把握住,又讓它們緩緩地流回地上去吧?低垂著的臉上,是一種平靜、安祥,滿足的神色。在這兩件作品裡,可以看到溫和親切的感情。
今天在朱銘身上,你仍可以看到這種感情。你在他身旁,聽他說話,會發覺他是這樣一個溫和的人。他對他的妻子、老師、學生、朋友,都帶這樣一種感情,並不是過份親近、誇張的表現,而是一種不必言明的信賴與了解。好像是一件木的作品,除去了虛飾的花巧,露出紋理和相拙的刀痕,實實在在的本質。
比方我們問他跟老師學了多久。他笑道: 「我這一生,都是跟老師學不完的了。」他今天的雕刻已有自己的面貌,也受到許多人的喜愛,仍然這樣說。他說的時候老師並不在場。午飯的時候,老師來了,菜館豐富得不得了,還有魚生和通宵鄉下帶回來的黃魚──我想是他老師是喜歡吃魚的緣故,但他也沒有強調說出來。他們說話的時候,他有一種溫和的尊敬的態度,看著他老師拿起他一件〈太極拳〉的作品,翻過來,他聽著,微笑,回答……同座還有他的學生,一個跟他學雕刻的美國人,他對這學生也很好,談到他的作品,學生的作品,也認真地,當一件作品來批評。
他跟老師學習雕刻後,嘗試簡化工筆的寫實,集中進一步寫意。他因為有木雕的基礎,刀法原狀很好,有了這基礎,逐漸發揮自己的能力了。
在歷史博物館的展覽裡,可以看到朱銘這六七年來的工作成果。他最喜歡的兩種題材,一是來自民間工藝的民間故事人物,一是來自他的生活環境,如妻女和故鄉的動物。這兩方面的作品都同樣美好。
人物的作品有魯智深、關公等,他的刀痕粗豪,人物自有生氣。比較一下他前後所作的兩件關公像是很有趣的:前一件雕得十分精細,袍褶也翎翎如生,細意刻劃,後來所作的卻粗枝大葉,不拘小節,把衣飾的細節簡化,集中捕捉整件作品的精神,這作品更改名為〈正氣〉,那威嚴凜烈的樣子,叫人肅然起敬,從這兩件作品,我們可以看到朱銘從寫實到寫意的過程。他的〈鐵拐李〉是整個扭曲的,鐵拐李的臉部縐成一圈,木質紋理加上刀的斧鑿痕跡,形成整個丑角面譜的怪臉,誇張中自有趣昧。
〈文聖〉是孔子像,也誇張了寬大的袍袖,在泱泱風度中有一種剛毅的感覺,在溫和中有一種堅持在。
至於朱銘以他熟悉人物為題材的,除了較早的〈慈母〉和〈玩沙的女孩〉外,還有後來的〈媽祖〉,雕的是他的女兒。在通宵鄉下,一群小孩在菜園裹玩,其中一個男孩掉到糞坑裡去,其他孩子都嚇跑了,但朱銘的女兒剛好經過,看見糞坑上的一隻手,便彎下身,用盡力氣,去把他拉出來。朱銘所雕的,便是這麼一個彎下身用盡全力去救人的鄉下女孩。她的臉孔沒有細緻刻劃,只是粗拙樸素的一個輪廓。朱銘的媽祖本身不是什麼遙遠的可畏的神仙,而是一個為救人而不怕沾了滿身污糞的女孩。
朱銘是這樣一個來自鄉村的藝術家,所以他的作品中,反複出現水牛、母雞、小雞、羊和鷹這些動物,也就不足為奇了。他的羊是母與子在一起,有相依的親情,而牧童和牛呢,是連成一起分不開的伴侶了。朱銘幼年時一定曾經每日放牛,每天與牛在一起渡過那麼多時光,所以才對牛那麼熟悉,懷有那麼親切的了解又有那麼溫煦的感情。你看〈伴侶〉中的那牛,身上菱菱嶙嶙的刀痕,是那牛的身軀,骨與肉,是沾滿全身的泥巴,是耕作或操勞留下的累累的紋痕。而那牛的頭,不合比例地佔了全身的三分之一,是那麼巨大,看來卻自然有力,牛頭固執地彎過來,長的牛角有力地向兩邊翹上去,強健而不是兇殘,剛毅而自有生命;小小的牧童,安坐在牛背上,自得自在。人與牛的關係,是伴侶而不是對立的敵人。
人和牲口的溫情,聯合起來對抗外界艱辛的壓力,在朱銘另一件作品〈同心協力〉中,表現得更見有力。雕的是一輛牛車載著巨大的木材上坡。水牛在前面拉,有兩個人在車後推。你仔細點看,自然就覺得其中呼之欲出的力度。在巨大的木材的重壓下,牛蹲低了身子,牛的頭也只看地面,在這泥濘而傾斜的路上,奮力把重荷拉上去。
牛車上的鋤子、木桶、繩子、其他細緻的小節,都沒忽略。整件作品是一塊大木頭雕成的,牛頭抵在地上,皮毛沾滿泥漿,努力地要把這超乎自己重量的負載拉上去,而兩個農人,在旁邊推,加上一把勁。
雕出〈正氣〉、〈同心協力〉這些有氣魄有力量的大作。朱銘自己卻是瘦小、溫和的,在談到〈同心協力〉這件的時候,他說:在農村裡常常看到牛拉車上坡,總是很吃力很辛苦的樣子,他心裡就想,如果旁邊的人可以幫忙推上一把,那就好了。〈同心協力〉就是這樣的構想。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朱銘的作品,不僅是構園、氣勢、力量,而是在作品裡面,蘊含著某些美好的質素,例如〈關公〉中的正氣,〈媽祖〉的救人的善心,〈同心協力〉中的合作和幫助。這些久已在現代雕刻中被認為落伍而拋棄了的意義,在朱銘的作品里仍然自然流露出來。
朱銘並沒有談自己的主題。他只是簡單地說到木頭。木頭的來源、木頭的素質(他對木頭的挑選是很嚴格的)以及在木頭上工作的方法。問起他的工作,他說:最快樂的時候,是用刀雕刻在木上,然後用於去撕那雕出來的木屑,慢慢地撕,順著木的紋理,就好像你幫助木去顯露了它們本來的樣子一樣。
在距離朱銘家不遠的地方,沿著木頭,可以找到他的木工廠。那兒是他工作的地方。滿地木屑、木頭、木像,雕了一半或已經完成的。從那些紛亂零落的木屑中,露出一個粗樸的刻像,就放在地上,面目並不清晰,彷彿在做一個動作,但兩腳卻穩穩地踏在地上。
到工作室去,是為了讓老師看看他學生的作品。那美國學生的作品,比較輕巧,放在桌上,一下子就倒下來。「怎麼你的作品都站不穩的?」我們不禁笑起來,在地上,木屑間,朱銘雕的人物卻穩穩地站在那兒。
我們在歷史博物館的展覽會場,看到朱銘雕的一群小雞。是小小的一塊木,粗粗的刻上幾筆,就是一隻羽毛未豐的小雞了。你看,牠不正在啄地上的米粒,或是抑首看牠的母親嗎?那麼粗拙的造型,卻是這麼生動的神態。又如另一件有趣的作品〈百子千孫〉,一隻大猴子 棒,上面攀著幾隻小猴子,那隻小猴也是粗糙的本條的一部份,然而刻上幾刀,就有頑皮、有滑稽、有刁鑽。那些神情,是如此適切地長在木上,叫人彷彿以為它根本就存在於大自然中,甚至也在木頭上面,卻是藝術家以靈敏的眼,誠懇的手,把那生命,從木頭裡找出來。
朱銘從摹倣事物外形的寫實木雕,發展至寫意的雕刻作品,是一個很自然的過程,事物的外形還在那裹,他不過把它們簡化了,集中了,突出了。他仍然處在事物發展的中間,站在那兒,站在那木工廠滿地木屑之間,在木屑紛亂的周圍,是他的工具,各種雕木的刀子,是他的完成或未完成的木雕。在那邊,是一列玻璃窗,開向外面的田畝和農舍--其中一塊玻璃破了,因為昨天晚上,有小偷從那兒爬進來,偷去了他的電鑽一一外面是樹木、大地,人群,不遠處是他的家,他的親人就在其中生活。他就站在那兒,在鑿出的木屑和完成的木雕之間,在他的老師和學生之間,在物件和人群之間。他的位置在那裡。他提問,回答,溫和地微笑。昨天他曾工作;明天,他仍會做下去。他最新的作品,是一組以太極拳動作為主的人物。
我們從各個角度看這些雕刻,走在他的前面,後面、左邊、右邊;我也嘗試從這些不同的角度去看它的作者,我聆聽、觀賞、提問。比如說;「你改作些較抽象的人物造型,會不會難表達出過去那些『正氣』,『助人』那樣的素質?」「如果你到外國去,會不會離開了你熟悉的題材和材料?」朱銘的回答是溫和而有信心的。我們就等看他的新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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