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蕩》撰稿人之一蘇曉康 , 近期寫過另一篇引人注目的報告文學 : 《陰陽大裂變》 , 副題是「關於現代婚姻的痛苦思考 」, 寫的是今日中國社會上的婚戀問題。文中提出一些統計數字 , 如全國平均每日有一一七。對夫婦離婚 , 登記離婚的夫婦每年上升百分之十至二十等 , 報告文學提出了許多驚人的例子 , 如判決離婚時在庭上當堂自殺的王永貞 , 到處流浪十年才領取結婚證的路俊英、八十年代的京都「秦香蓮上訪團 」 等 , 可見離婚實在是當前社會變化中一個重要問題 , 與經濟生產的變化、自我意識的發展、家庭和婚姻觀念的變革有關。而報告文學的作者 , 舉出一些典型的特殊例子 , 基本上是從宏觀的角度看眼 : 比如書名為《陰陽大裂變》 , 前面引了《樂記》甚麼「陰陽相摩 , 天地相蕩」的話 , 結尾還大談宇宙中陰陽兩種力量的沖撞、消長。「說來說去 , 大概還是沒摸到規律」。
當代文學作品對這問題反而有比較細緻的刻劃。如茹志鵑、張潔、張抗抗、王安憶、張辛欣、航鷹、鐵凝等,對這些問題有比較具體的探討。最近讀到深圳作家劉西鴻的《你不可改變我》 ( 作家出版社文學新星叢書 ), 其中有兩篇〈黑森林〉和〈自己的天空》也寫到離婚 , 筆觸敏銳,態度平賞 , 少了說教的包袱 , 讀來令人有清新之感。
〈黑森林〉中的敘述者兄嫂鬧離婚 , 她想當調停的魯仲連,但最後發覺自己無法改變事實 , 無法說誰對誰錯 , 自己也是無能為力的 , 只能接受事實了。小說發生在新舊變化中的深圳 , 即有霓虹燈的幻影 , 酒吧餐室、女人眼簾上的深藍色 , 又還有擔憂「人吉可畏 」 的母親 , 孫兒給爺爺嬤嬤在電話裡背《釵頭鳳》。我覺得最成功的一場 , 是寫她帶小姪兒去吃飯 , 吃飽了他還要吃一份黑森林。她一邊問他爸媽吵不吵架、想不想媽 ,他沒回答 , 就在那裡吃蛋糕,用叉子攪杯中的茶 , 又把菜灌進煙灰缸內。然後他記起上次媽和劉叔叔帶他去吃狗肉食 , 他最喜歡吃黑森林 ,就在狗肉食斜對面那間。這樣具體呈現令人回味而不加解說 , 是劉西鴻最成功的時候。
〈自己的天空〉則以一個孩子的角度寫父母分闕 , 那種具體細節的描寫 , 喔喔道來的語氣 , 其實也代表了一種態度,即不是宏觀的「陰陽大裂變 」 式的概論 , 而是其體看實在環境中的人事糾紛、哀樂牽連。最後母親留言給女兒 , 更是一篇平實的文字 : 「 媽給你說這些 , 不是教你 : 嬤嬤不好 , 姑姑不好 , 更不是說爸爸不好。而是告訴你 , 媽媽和爸爸、嬤嬤他們有這麼多的不同 , 中間差遠麼遠。各自的天空是真真無法融在一起的。 」
劉西鴻的〈你不可改變我〉等篇雖然發表在《人民文學》, 香港讀者看來也會覺得親切 , 這不僅是因為她的小說裹夾雜著「前世唔修」、「苦苦地甘甘地甜甜廿四味」 ( 一組小說的名字 ) 、「食野太狼 」 、「中意銀紙 」 等粵語 , 小說裡的人物吃黑森林蛋糕、聽牛奶廣告歌 , 小說裡的敘述者老愛引用張愛玲的話 , 而是因為她看事物時 , 比較遠離了過去國內那種宏觀空泛的角度 , 而較接近我們。
我們也許可以先從粵語說起。過去在香港也有不少許論純粹中文的文字 , 持這種觀點的人甚至認為作者一定要能好好說普通話才可以寫中文 , 特別挑剔語文詞類的變化創新 , 對俗語或打破成規的用法深惡痛絕。持這種語文觀的人 , 其實背後有一套文藝觀 : 即認為文學就是語文,有一成不變的準則 , 而作者該做的就是寫出最「純粹 」最「優美 」 的文字。這種純粹中文觀其實跟當年極左的文藝觀有相似的地方 : 即注重文字的規律化、典範化 , 以及字眼兒崇拜的傾向 , 也表現了對細節變化和創新的壓抑。
劉西鴻的小說〈月亮 , 搖晃著前進〉或可借來看這個問題 , 這不是她最好的小說 , 有缺點 , 但也可以從中看到她的突破、她的限制。
我覺得這作品可以作為一篇表達了對文字、對創作性看法的小說來看。小說的主角若愚在工廠工作 , 但她也是寫詩的 ; 她媽媽當科長 , 整天寫材料 ; 她妹妹畫畫,每幅國畫都用唐詩題名。她們都是使用文字的人。
若愚寫了一本情詩 , 投稿給退回來 , 因為被認為晦澀難懂。與她相對的是她媽媽 , 說的故事有趣 , 一寫成材料就枯燥了。媽媽唱一支歌唱了三十年:「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 全國愛國的同胞們 , 抗戰的一天來到了,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 她洗澡 , 洗衣服 , 都可以不分場合地唱 , 有一年妹妹生日 , 爸爸唱了《生日快樂》,媽媽照樣情懷激蕩地唱《大刀進行曲》:「看準那敵──把它消減 !」
若愚有一個夜晚放工出來 , 抬頭看見月亮 , 好像搖晃著前進 , 她把這寫成詩 , 媽媽卻說 : 「為什麼要寫成搖晃著前進呢 ? 搖晃是不堅定的象徵。」
若愚面對的是這一個以既定文字觀為典範的世界。她所愛的男于覺得她的詩晦澀 , 要向她朗讀裴多菲 ( 那背後當然有他的意識形態 , 要她做小鳥、小魚 !) 她聽了哈哈大笑。去看電影 , 盡是圖解式的、于篇一律的愛情戲。電視也好不了多少。面對這些舊意識構成的文字符號典範 , 劉西鴻這樣的作家的好處是反省自己真實的感受 , 拋棄陳腔濫調 , 用自己的文字 ,「搖搖晃晃地前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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