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一道拱門看進去 , 兩邊的紅磚牆好像一直往前伸展 , 前面 , 是迷濛的晨霧、幢幢的樹影 , 不知要通到哪裡去。磚牆 , 都是赭紅的顏色 , 牆頂和牆腳淺灰色 ,」 彌漫的霧 , 好像也是淺灰色。灰濛濛一片 , 當我們踏進去 , 就好像踏進了一個不同的空間 。
那是肅宗上元元年 , 詩人經過長安十載營營役役的生涯 , 四年途中顛沛流離之苦 , 終於在這裡 , 在浣花溪畔 ,在一株高大的柟樹下 , 建起一所茅屋 , 作為一個棲身之所。總得有個巢才行 ! 我們的現代詩人說。但這可也不容易。築室經營之貲 , 還得要人家幫忙。還問這個人要桃棋、問那個人要綿竹、問這個人要榿木秧 , 問那個人要松樹秧 , 要綠李與黃梅 , 還有大邑瓷碗。全部有詩為證。我們的詩人有一個嚴格的構想 , 跟他精密的詩律相仿。不知那些友人送不送貨 ? 喏 , 這裡是桃秧一百 , 請簽收。然後詩人把這些樹秧安排在這裡那裡 : 對稱、並列、參差、呼應 , 好像他安排文字一樣。想著這些幾年結實、那些幾年成蔭。到了今天 , 真的只剩下零碎的文字了。我們迷迷糊糊的 , 按照文字去找尋那高如人長的四小松 , 不知到哪兒去了 ! 去找高大的柟樹 , 柟樹其實當然一早已經在風暴中連根拔起了。只剩下一片若有若無的灰色 , 茫茫的迷霧 。
走進這片迷霧 , 就可以走進詩人的空間去嗎 ? 抬頭遠望 , 彷彿是無窮的空間 , 極目不見盡頭 , 但逐漸的 , 霧中若隱若現的見出了蒼綠的竹影 , 尋覓的目光找到一個安頓 , 不致墮入無盡的空茫去了 。 我們這位輾轉流亡、倉皇避兵亂的詩人 , 這位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寫〈北征〉的詩人 , 來到這塊土地 , 暫時築起一所草堂。
當然 , 在那一個時代 , 在任何一個時代 , 沒有人可以完全自己作主 。 國家多難 , 民生多艱 , 每個人都飄泊不定 , 張惶不安 。 但流亡也是為了尋求暫時的安頓 , 焦慮也嚮往心境的舒閒 。 詩人至少是暫時在 」 心中築起一個草堂的空間 ? 然後才會寫出「老妻畫紙為棋局 , 稚子敲針作釣鉤 」這樣的閑情、「肯與鄰翁相對飲 , 隔籬呼取盡餘杯 」 這樣的親切、「水流心不競 , 雲在意俱遲 」 這樣的舒展吧。走過一道橋 , 我們看橋下的流水 , 細細的紋理 , 樹影的婆娑 , 在那一刻 , 彷彿也體會了「細雨魚兒出 , 微風燕子斜 」的境界。在廨內掛著鄧拓的書法 , 寫的是「好雨知時節 ,當春乃發生 , 隨風潛入夜 , 潤物細無聲 」 等句 , 木板窗格背後 , 彷彿一下子也轉暗變為夜景 , 無聲的細雨正悄悄地沾潤萬物 。 詩人這一時期的詩 , 好像特別靈敏 , 特別細緻 , 特別與萬物有情 。 一下于 , 我們眼前好像看見 , 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頭 , 抬著鋤頭 , 提著酒壺 , 在這兒翻翻雜草 ? 在那兒樹下站站 , 「仰面貪看鳥 , 回頭錯應人」 。 他沿路走來 , 一草一木都認得清清楚楚 , 彷彿也是他的老朋友了。「用拙存吾道 , 幽居近物情 」, 他後來也寫了不少詠物詩 , 由於細察眼前的丁香、麗春、梔子、鸂鶒、花鴨 , 聯想到許多道理。在自我的空間中過的是一種比較質樸的生活 , 無聊的應酬減少了 : 「漸喜交遊絕 , 幽居不用名」。
也好像是因為稍有餘裕、有了空間 , 詩人除了緊迫的生活問題 , 也有餘暇去想詩的問題 , 文藝創作與批評的問題。〈戲為六絕句〉是對當時輕浮勢利的文藝界的批評 ,而〈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更像是對自己詩作態度的撮要。我特別喜歡「老去詩篇渾漫與 , 春來花烏莫深愁」兩句 , 那裡面 , 對人生 , 對藝術 , 都留有餘地。那「餘地且也是詩人的空間吧。
我在橋上稍立 , 我從屋中的窗戶展望葉綠花紅 , 我從碑亭那兒感覺霧重林幽 , 不禁意會 : 心理的空間和外在的空間 , 總有某種象徵性的連繫。詩人這時期的詩 , 特別多「房子 」 的意象:「乃知久行客 ? 終日思其居 」, 「畏人成小築 , 褊性合幽棲 」, 「懶慢無堪不出村 , 呼兒日在掩柴門 」 , 「花徑不曾緣客掃 , 蓬門今始為君開 」 等等。但這房子 , 不是像一些西方詩人筆下那樣是私人的堡壘、自閉的空間 , 而像是個人心境秩序的一種外延 , 與外界交感往來的一個中介 , 不是像佛洛斯特說的;「好籬笛造成好鄰居」 , 而是「隔籬呼取盡餘杯 」; 「力疾坐清曉 」 之餘 ,也覺「望鄉應未已 , 四海尚風塵 」; 〈村夜〉由「風色蕭蕭暮 , 江頭人不行」 , 推到「中原有兄弟 , 萬裡正含情 」。想到這裡 , 我們當然會想起他最有名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 因為自己的茅屋為秋風次破 , 令他從自己的處境 :「床頭屋漏無乾處 , 雨腳如麻未斷絕」 , 想到廣大的眾人:「一安得廣廈千萬間 , 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 風雨不動安如山!」
中國詩人對宇宙的觀念 , 總像是從屋宇 , 從屋檐和棟模開始的。詩人說:「天地入吾廬 」, 是從親友鄰裡的往來 , 晨昏出入作息的規律 , 開始了對四方上下 , 往古來今的認識。詩人總喜歡從窗戶和庭階、登樓或是憑欄 , 與天地景物往來。詩人不也寫過這樣的句子嗎 ? 「江山扶繡戶 , 日月近雕梁 」, 「窗含西嶺千秋雪 , 門泊東吳萬里船 」「暗水流花徑 , 春星帶草堂」、「卷簾唯白水 , 隱几亦青山」・・・・・・ 這裡有一種俯仰自得 , 游目騁懷的神采 , 個人與世界有一種友善而親密的關係。正如我們在晨霧繁繞的早晨在草堂跛步 , 想到的 , 不是西方繪畫那種固定的透視視點、對無限空間的無窮的慾望 ; 而是中國山水畫中的那種俯仰迴旋 , 處在其中 , 嚮往無窮的心 , 處處有所安頓。
但當然 , 我們現在走過的草堂 , 已經不盡是當日詩人的草堂了。詩人一株樹一株樹、一塊石一塊石那樣建築起來的草堂 , 次倒了、塌壞了 , 後世一代一代的人 , 依照他們庸俗的審美、模糊的認識 , 依照政治或觀光的需要 , 這裡改動一點 , 那裡補充一點 , 築成了後世的草堂。就像詩人的詩 , 留下來 , 也有文字的隔膜、庸劣的註解、道學的詮釋、政治的貶抑 , 他們也想把詩人變成他們的詩人。而當我們走過 , 仍看到大堂裡有風派的題字 , 有傖俗的題詩 , 看來還要在那裡放上一個時期 , 我們只好自己沿路漫步 , 在晨霧中村想過去的草堂──詩人曾經為自己短暫地創造出來的那個空間。
走出門外 , 又看見守門那個「摩登 」 的紅衣女郎、外面潮水一樣正要湧進來的遊客 , 再遠一點的外面 , 市中正在做生意的攤檔、營營的市聲・・・・・・我們又再回到另一個空間。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