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抵昆明 , 就想去探訪西南聯大舊址。住在翠湖旁邊 , 晚上從電視上看到學生在校園講話。問起有關方面 , 卻說遠得很呢 ! 遠得很 ? 我明明記得 , 有人寫過在湖邊散步 , 在湖裡的圖書館看書。也許我記錯了。走到湖邊 , 聽見嘎嘎的拍響 , 噗喇一聲 , 一隻鳥兒從我頭頂飛過。抬起頭 : 湖上滿是白鳥 , 匆忙地繞湖飛過一圈又一圈。原以為找到一座巍峨的建築 , 沒想到滿眼只見閃動的波光羽影。
為甚麼想找西南聯大舊址呢 ? 也許開始的時候是個私人的理由。我喜愛的一群作家詩人 , 在三四 0 年代都跟西南聯大有關。聞一多、朱自清、沈從文、馮至、卞之琳、李廣田、穆旦、鄭敏、王佐良、杜運爕、袁可嘉、汪曾祺・・・・・・還有許多許多名字。不光是名字 , 不光是人物 , 其實是一種特別的氣氛 , 一種抽象的精神了。也許因為我很早就讀到其中一些人記敘當年的生活 , 羨慕裡面寫的那種貧匱的物質條件下豐富的精神生活、旺盛的求知精神 。 也許因為我很早就讀到一本借這背景寫成的長篇 , 寫到我們在學校生活中失落了的教育理想。也許因為我讀到汪曾祺寫沈從文在昆明的生活 , 讀到他短篇小說中寫當時的校工、學生、種種式式小人物:比方營養不良的教書先生 , 在不發薪的日子炒吃山邊採回來的野葉 , 那裡面總有某種動人的質素。我一直讀三、四 。年代的詩作 , 後來寫論文的時候 , 又總覺得有那麼一個背景在詩的背後 , 有那麼一份精神在作品裡 。 再後來當我訪問詩人 , 總想問問他們當時的生活。是怎樣的 ? 怎樣除書、辦文社、聽演講、遊行 ? 怎樣的老師、怎樣教、他們怎樣寫詩、做文章 ? 具體的資料不難搜集 , 倒是一些無形的神菜 , 可不是那麼容易捕捉 !
一九三七年 , 抗戰爆發後 , 清華、北大、南開三所大學遷往湖南長沙 。 組成臨時大學。後來時局吃緊 , 臨時大學再決定遷往雲南。師生包括聞一多等在內 。 跋山涉水 ,徒步行走三千五百里 , 歷時兩個多月 , 沿途還到處訪問、收集歌謠、繪畫速寫。抵達昆明後 , 學校改為西南聯合大學。物質生活當然很貧乏 , 但在這艱困的處境中 , 卻栽培了不少人才 。 後來在文學、藝術、哲學和科學方面很多極有才華的人 , 都是在那見孕育出來的。我們重讀許多記載當時生活的文章 , 印象最深刻是那種開放的氣氛、奮發的精神、對自由民主的真實嚮往。王佐良記述穆旦和他們那群詩人的文字我不知讀過多少遍 , 幾乎可以背誦了 : 「這些詩人們多少與國立西南聯大有闕 , 聯犬的屋頂是低的 ,學者們的外表襤褸 , 有些人形同流氓, 然而卻一直有著那點對於心智上的事物的興奢。在戰爭的初期 , 圖書館比後來的更小 , 然而僅有的幾本書 , 尤其是從外國剛運來的珍寶似的新書 , 是用看一種無禮貌的飢餓吞下了的。・・・・・・在許多下午 , 飲著普通的中國茶 , 置身於鄉下來的農民和小商人的嘈雜之中 , 這些年青作家迫切地熱烈討論著技術的細節。高聲的辯論有時仲入夜晚 : 那時候 , 他們離開小茶館 , 而圍著校園一圈又一圈地激動地不知休止地走著。但是對於他們 , 生活並不容易。學生時代 , 他們活在微薄的政府公費上。畢了業 , 作為大學和中學的低級教員、銀行小職員、科員、實習記者 , 或僅僅是一個遊蕩的閒人, 他們同物價作著不斷的、灰心的抗爭。他們之中有人結婚 ,於是從頭就負債度日 , 他們洗衣 , 買菜 , 燒飯 , 同人還價 , 吵嘴 , 在市場上和房東之前受辱。他們之間並未發展起一個排他的 , 貴族性的小團體 。 他們陷在污泥之中 , 但是 , 總有那麼些次 , 當事情的重壓比較鬆了一下 , 當一年又轉到春天了 , 他們從日常瑣碎的折磨裹偷出時間和心思呆───來寫 。」 這文章給我們繪畫了一幅圖畫, 開拓了想像的空間。我後來遇見趙瑞蕻先生 , 問起當年詩人燕卜遜在聯大教現代詩和英國文學的情況 。 他告訴我說 , 當時課本缺乏 , 燕卜遜每次就憑記憶把莎劇的一幕用打字機打出來 , 油印好派給學生 ; 他上課寫黑板寫得密密麻麻, 就用西裝外衣的袖口去擦 ; 他口袋裡總放著一瓶酒 , 下課後就和學生喝酒 , 談詩 。 汪曾祺在他的小說裡寫到當時在昆明拮据的生活、設法求存的小人物 , 但他的散文裡也寫到沈從文和其他老師的教學和做人 , 寫到聯大獨有的開放和愛才的氣氛。我們讀這些文字 , 感覺到在那個時代 , 實在有不少出色的有個性的人物 , 在逆境中更真實地突出了他們身上光彩的質素、平實中有堅持 , 不羈底下有理想 , 西南聯大校風優秀的一面 , 似乎正是這些人的身教造成的影響。
也許是懷著閱讀這些文字所帶來的想望吧 , 當大隊參觀市中心的時候 , 我們開小差去找西南聯大了。折回旅館 , 沿後面的街道尋去 , 果然沒多久就找到雲南大學。看到那藍色的鐵閘大門、雄偉的建築 , 想像中的形象好像找到了一個寄託 , 直覺認定這兒就是了。來往的學生 , 也沒人知道這兒是不是西南聯大的舊址。
後來我們才知道找錯了。下次再去 , 再走過去 , 才尋到雲南師範大學。走進去 , 沒多久 , 我們看見聞一多的石像聳立在草坪上 , 圍著圍巾 , 握著煙斗 , 戴著眼鏡的眼睛好像在注目 , 好像在沈思。他在眺望甚麼 , 他在想甚麼呢 ? 再走進去 , 我們在裡面找到李公樸、聞一多和「一二‧一」 四烈士陵園和紀念館 , 館內對於當時慘遭暗殺的李、聞兩位的事蹟 , 對於當時爭取民主的學生運動 , 都有詳細的報道。
從紀念館出來 , 心情好像變沈重了。走在學校後面的小路上 , 走了一段路 , 卻無意中發現一所簡陋的平房 , 士牆外掛著一個牌子:「西南聯大舊址」。我心目中光輝的形象 , 大概只留下這麼一個實在的根據。從窗口望進去 ,是一些木桌椅 , 跟任何一個普遍的課室沒有分別。我們拍照、記錄、保留資料 , 好像捕捉了吉光片羽 , 但又總沒法捕捉那份精神 。 不過相反來說 , 即使已經沒有任何實物的憑據 , 某些好像抽象的精神 , 又確是存在的。校園學生很疏落 , 大概是因為準備考試的關係 ? 想起前一天在電視看到學生鬧哄哄的畫面。有人說:這兒不是學生運動的大本營嗎 ? 有人勸他們說 : 時代不同了 , 針對的對象也不同呵。
是不是呢 ? 現在小路上 , 只有一兩個學生低頭讀書 ,跟甚麼地方的學校都沒有分別 , 我們甚麼也看不到 。 但是 , 在走出來的路上 , 我們又看到學生壁報 , 「一多 」 副刊 , 「中華在騰飛 , 師大在前進」。我停下來讀了那上面的詩 , 那上面的插圖。好像又確是留下了一點痕跡。
朋友們說或許會在昆明遇到一位前輩 , 等了幾天 , 還是無緣見面了 。 離開昆明那天 , 我又走到翠湖的旁邊 , 卻是出奇的寂靜 , 沒有了海鷗飛翔 , 本來從寒冷的西伯利亞飛來春城過冬的紅嘴鷗 , 竟然全無影蹤了 , 不知是不是天氣一下子冷起來的緣故。回來以後 , 每天聽遠方的消息:反資產階級自由化、《人民文學》惹起的風波、學生運動惹起下台的事件・・・・・・天氣乍暖乍寒 , 令人擔憂。想起了昆明之行 , 寫下〈昆明的紅嘴鷗〉一詩 , 一直沒發表。本來還想寫一篇小說 , 拖了兩年 , 總是寫不成 , 那裡面也有許多一時說不清楚的話。最近又聽國內來客說起許多新事 ,念兩年前的昆明之行 , 拉雜成篇 , 且把詩抄錄在這裡:
昆明的紅嘴鷗
忽然看見你們翱翔
環繞翠湖盤旋
筆直衝上高空
滿眼飛升的燦爛
空中盡是雪白的翅膀
來自嚴寒的冬天
生性酷愛熱情
你們長途跋涉
只為尋找一個春城
你們那麼高興
一定是尋對了地方
在這變得溫暖的天氣裡
試飛的心尚年輕
拍看翅膀發出歡樂的聲音
為那自由的飛翔
這裡原是開曠的舊地
戰時無苦的日子裡
一定也有人從陋室仰望
空中模糊的形象
慷慨的行列和靜益的沈忠、裡
有那潔白的想望
我徘徊湖邊 , 數著海鷗
尋訪昔日人們談笑思辯的地方
校園蓄了 , 民主草坪走雜了
人和生活卻總留下痕跡
數著 , 有一天 , 天空裡
稀少了 , 勉強的試飛不成圓
一朝醒來鳥兒全不見蹤影
是因為乍來的寒冷
令牠們暫時躲藏起來
還是牠們再次遠飛
為了尋找更溫暖的地方 ?
牠們到甚麼地方從頭築巢
哪裡是通飛的氣候 ?
在哪一個開敞的湖畔
擦亮人們仰望的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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