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匹堡的鐵鉤妙手

　　兒子來紐約與我一起過聖誕 ， 打開報紙找電影看 ， 忽然發覺 : 現在市面的電影 ， 十套有九套離不開破碎的家庭、家庭裡的種種問題。幸福家庭如果不是神話 ， 至少也是絕種的恐龍了。

 

　　馬田﹒史高西斯的新片《恐懼角》，是李﹒湯臣舊片重拍 ， 羅拔﹒米湛一角由羅拔﹒狄尼路來演 ， 邪惡更多幾分魅力
， 律師家庭面臨的威脅不僅是外在的 ， 也是來自內在的信仰與道德的崩解。巴巴拉﹒史翠珊的《潮之玉子》裡的男主角終生不能忘記他暴力的父親與虛偽的母親 ; 《我的女郎》的女主角家散人亡 ; 《聖誕禮物》裡離婚令家庭破碎 ， 喜劇《愛登士家庭》裡孩子們互相廝殺。當前電影裡描塑的家庭 現況
， 可見一斑了。

 

　　我們先去看《鐵鉤》 ， 史匹堡新版的小飛俠故事。你以為是甚麼溫馨家庭片了吧 ? 才不是呢 ! 這電影裡的小飛俠已經長大成人
， 變成終日手提無線電話的律師 ， 忙著開會、開會、開會 ! 沒有時間理會家庭 ， 兒子怨他不去看他的球賽 !妻子怨他整天講電話 ! 最後鐵鉤船長把他兒子擄去
， 向他兒子游說他不是好父親 ， 說他沒用 ， 不照顧孩子。長大了的小飛俠又身手不靈 ， 無法救回孩子。他的兒子終於變成崇拜鐵 鉤船長 ， 認賊作父了。這電影似乎不是表現兒童的幻想
， 而是中年人的恐懼呢 !

 

　　《鐵鉤》像不像兒童片 ? 孩子當然有看得眉飛色舞的地方。但如果說過去的童話片多少有點向孩子講道理 ， 這齣電影的教訓卻是留給家長的。

 

　　羅賓﹒威廉其時飾演的彼得 ， 一出場就是身體略見肥胖的中年人 ， 手提無線電話 ， 不斷趁人家破產就收購產業大賺一筆 ( 老去的溫蒂忍不住說 : 「彼得 ， 你現在變成海盜了 !」)這樣一個人物 ， 不但沒有敏捷的好身手、不但不懂飛不懂弄劍，甚至還患上畏高症
， 如何可以與敏捷的小飛俠連得起來呢 ? 電影一開場 ， 完全是今日美國家庭的典型處境 ， 如何可以回到快樂桃源夢幻島 ? 還有人相信那樣的神話 ?

 

　　所以鐵鉤是重要的。鐵鉤是孩子們睡房的窗栓 ， 它擱在窗內的現實和窗外的天空之間、在現在和過去之間、在商業的世界和飛翔的幻想之間。電影一開場我就想 : 史匹堡該用甚麼妙著 ， 才能連起這兩個世界呢 ?

 

　　要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建立鉤連 ， 的確不容易。我邊看邊猜想史匹堡用的是甚麼詭計 ? 是飛機被迫降落荒島 ? 是誰惹了瞌睡蟲，到頭來發覺不過是南柯夢一場
? 都不是。但史匹堡的確施出渾身解數 ， 左晃一鉤、右晃一鉤 ，by hook or by crook ，瞞天過海 ， 觀眾也被他騙得貼貼服服。

 

　　史匹堡用來鉤起兩個世界的第一件法寶 ， 當然是他鏡頭下的寶貝鐵鉤船長了。最先由現實轉入想像 ， 是父母從晚會回來發覺牆上鐵鉤留痕 ， 睡房的窗鉤打開
， 一下子把大家帶回童話世界。最主要當然是有了共同的敵人鐵鉤船長 : 他生性兇暴 ， 卻糊塗又滑稽 ; 殺人不貶眼 ， 但內心又異常軟弱
;是東海盜的頭子 ， 可又特別害怕鱷魚和時鐘滴答。海盜船長不太可怕 ， 但他又是共同的敵人 ， 一心要成長了的小飛俠回到過去 ， 迫他要重新操練。因為有了敵人鐵鉤船長
， 小飛俠才變田小飛俠 ， 經磨練以恢復童真。

 

　　這艱難的工作完全有賴對立者鐵鉤船長的威脅。彼得小飛俠過去是不願長大的小孩 ， 鐵鉤船長卻一直就是大人 ， 做足了大人世界所有卑污、骯髒、變態的手段。但哪個故事可以沒有錢鉤 ? 有壞人鐵鉤 ， 才可以令好人團結、令父子珍惜彼此。鐵鉤也會唱 : 怎可以沒有鐵鉤 ? 鐵鉤到了絕路 ， 也不見得會就此毀滅。在巨大的鱷魚口邊
， 還是可以逃之夭夭 ， 一貶眼不見了蹤影 ， 還是可以為以後的故事留一條生路 ， 讓故事繼續生出故事。

 

　　史匹堡這個說故事人 ， 當然不盡是小飛俠﹒他也是鐵鉤船長。他滿肚密「鉤 」， 當然曉得今日聽故事的孩子不同幾十年前的孩子
， 所以也用詭計移形換影，把一個小飛俠的故事翻譯成今日美國社會的故事。父親整日忙於賺錢 ， 兒子怨他。鐵鉤把兒子擄去 ， 游說成功 ， 令他認賊作父。正由於鐵鉤
， 才令父親有了警覺，重新操練 ， 在身體和心理上令自己恢復健康。而這些方法又其實是很美國式的 : 美國式的跑步體操
keep fit ，是肢體文化底下的儀式 ， 跌進樹洞裡回憶起被壓抑的往事就霍然而癒 ， 是大家共同信仰的流行心理學情節。戲中一群跟彼得一起起哄的孩子
， 有幾分像今日洛杉磯街頭的街童 : 吃零食過多的小孩子、機靈的黑人小孩、奇裝異服、好勇鬥狠的印弟安或亞裔少年 ，踏著滾軸滑板
， 一陣風旋上牆上投籃。史匹堡太著重要做父親的終於能夠贏回兒子的愛和尊重 ， 重整家庭 ， 不惜犧牲呼風小子 ( 好好一個人物 一下子變了一個實用的鐵鉤 )，
讓他說 : 「如果我有你這樣的父親就好了 !」 在這樣的時候 ， 特別令我們覺得史匹堡是要借了壞人的鐵鉤才可以扮出童真的小飛俠呢 !

　

　　　　　　　　　　　　　　　　　　　原刊《新報》「香港﹒紐約 」 專欄，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