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

　　當阿仁在牌桌前坐下來的時候 ， 那還是早晨 ，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 ， 而人們都只穿襯衣。坐在他對面 ， 負責洗牌的那一位 ， 更捲起衣袖 ， 露出一截手臂
， 他把手中的紙牌 ， 洗疊得霍霍作響 ; 有時更賣弄一兩下手勢 ， 讓整副牌在手中翻騰不息 ， 好像那是一件有生命的東西。

 

　　紙牌靈活地派到每一個人面前 ， 像一封封來信 ， 一張仰著而另一張覆著。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拿起來
， 凝神看自己的秘密 ， 然後推出籌碼。有些人做得老練 ， 第一次下場的人則留神地看著 ? 然後追隨眾人的規矩。

 

　　阿仁第一局輸了 ， 而幾局之後 ， 他贏了。一切都是第一次：第一次輸
， 第一次贏 ， 第一次有牌而被人追著認輸 ， 第一次沒有牌而「偷雞」贏錢。短短一個上午之內
， 他已經嘗到了第一遍的滋味。

 

　　在中午至下午那段時光內 ， 談笑的聲音逐漸歇止 ， 而人們還在機械地按照規矩玩下去。阿仁看了自己的牌底 ， 然後推出籌碼 ， 到後來 ， 他有時不看牌底也推出籌碼。

       

　　何況他還在聽錢。一局一局地輸下去 ， 他的牌底不是二就是四。他起先微笑 ， 然後自嘲 ， 最後閱始埋怨命運的播弄。

 

　　一切都已不新鮮。在他斜對面那裡 ， 有一對孿生兄弟 ：一個壞了左眼
， 一個壞了右眼。他們輪流上場。像一個主宰命運的剋星 ， 斜著一隻眼睛看他 ， 不論他有什麼牌
， 結果都敗在他們手下。

       

　　他一次又一次推出籌碼 ， 他們一次又一次拿回籌碼。一局又一局地玩下去 ， 輸錢變成一個煩悶的習慣 ， 失敗變成一個煩悶的習慣 ， 怎樣也無法擺脫。一切已不新鮮了。

 

　　已經是遲遲的下午 ， 太陽從外面一吋吋地收回它的光線。潔白的紙牌看來已經有點陳舊。洗牌的人懨懨無力地派著牌。香煙的煙霧一直瀰漫在室內。阿仁一直在輸。他輸錢
， 輸掉信心 ， 他始終沒法得到他要的東西 ， 他期望的牌永不來臨。在一隻 A 和一對 A 之間 ， 始終隔著那麼一段距離：說話與反應的距離
， 想望與實際的距離 ， 努力與運氣的距離 ， 辛勞的工作與微薄的酬勞的距離。

       

　　當他得到一對三，就總有人得到一對四 ; 當他得到五 ， 就總有人得到六。總有一團陰影在他頭上。在他斜對面。那一對孿生兄弟輪流上場
， 瞪著一隻命運的冷眼看著他。他一次又一次覆上牌 ， 一次又一次看著籌碼被人收去。當他在海局中獃得夠久 ， 他的期望就越變得謙卑。他不敢口出大言 ， 他不敢想像一手精采的好牌。每一次當他以為自己會贏 ， 現實就以對方一個揭牌的手勢點醒他。當他遇多一局牌 ， 他的想望就落空多一遍。逐漸 ， 他不再去想怎樣贏
， 他開始想怎樣可以輸少一點了。

 

　　黃昏逝去而黑夜來臨 ， 派牌的人已換了好幾個 ， 最後又輸回開始那人。他放下捲起的衣袖，
撳熄了手中的香煙。而阿仁感到有點寒意 ， 則去關起窗子。這是最後一局 ， 每個人都同意。當阿仁看了自己的底牌 ， 他忽然感到久已沒有的一陣熟悉的心跳：底面是一對 A! 他謹慎地環顧四周 ， 甚至不敢流露自己的歡樂 ， 害怕把好運氣嚇跑。他跟著別人出錢 ， 再派多二隻牌以後 ， 有人是一對十 ， 有人是一對八
; 到了第五隻牌 ， 他自己再來一隻 A 。現在 ， 即使牌面 ， 他也是最高的了，這是今天最例外的一局 ， 但也是最後的一局。人們紛紛收了牌 ， 只剩下一個
。

 

　　那是坐在斜對面的那個壞了一隻眼的人。只有他沒有收起牌。但他前面什麼牌也沒有 ，只是 ：二、四、五、六。那是同花順麼 ? 底牌是三麼 ? 沒有人知道。也許只是虛張聲勢 ? 這是最後一個機會了。但阿仁已經輸了整日 ， 輸去的還有信心。變成一個習慣的失敗者。他開始懷疑這一局的好運氣是上天對他的嘲弄
， 故意讓他到達某一個類似勝利的飄飄然的境地 ，然後一下把它推翻 ， 作為對他不自量力的一個嘲諷。

 

　　阿仁出了籌碼 ， 斜對面那人毫不在乎地跟了。並且還用同樣毫不在乎的神氣
， 連帶推出面前所有的籌碼。他的泠冷的眼睛 ， 帶著挑釁的神色望過來。阿仁再一次感到那種冷笑。在天空上端總是有某人在冷笑的感覺。當他一次又一次失去的時候
， 當他一次又一次被人佔上風的時候──像過去 ， 當他失業的時候 ， 當他在鞋廠工作而無端被滅薪的時候
， 當別人獲得更好的機會的時候 ， 當他做小販而本錢全部虧光的時候 ， 他就總是感到，在上方 ， 某一處 ，有人在冷泠地笑著 。

 

　　而現在 ， 他竟然要被幾張二四五六之類的牌嚇著了。如果在開始的時候
， 他會一點也不在乎。但現在他在乎了。只因為他已經聽了這麼久。輸了這麼久 ， 連三隻 A 的來臨也失去一點興奮。現在外面的籌碼是這麼多
， 堆起來像一個個小山 ， 如果他贏了 ， 足可以補回今日整一日所輸的。但他敢去贏嗎 ? 旁邊有人在鼓勵他出錢 ， 那些沒輸過的人是不同的 ， 他們的臉孔是很乾淨的線條
， 說話也決絕得多 ， 沒有那麼猶豫。他們的鼓勵 ， 對他顯得不相干。

 

　　他的對手始終微笑著。也許那只是一個虛張聲勢的微笑。但何仁已經沒有信心再賭一次
， 他覆了牌。

 

　　　　　　　　　　　　　　　　　　　　　　　　　　　　──　一九七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