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

　　我們走上斜坡的時候 ， 老何還不斷回過頭來盯囑我 :「你千萬不要再胡扯什麼關於角的事情呀 ! 」他那副不放心的神情 ， 就好像我是一個久病初癒的精神病人。他到現在還是擔心我會在今晚的宴會上失儀
， 我當然知道他是好意的 ， 於是我點點頭。他帶著半信半疑的神色 ， 轉過頭 ， 繼續朝斜坡頂那座深灰色的別墅走去。

 

　　但是關於角的那些事情絕對不是胡扯 ， 是我真真正正看見的。老何永遠不會相信我 ， 沒有人會。連我過去的愛人
， 在盛怒的時候 ， 也說我不過是藉此標奇立異吧 ， 然後就碎一聲帶上門 ， 永遠地離開了。

 

　　但那是真的 ， 我可以發誓 ， 那是真的。事情的開始是在去年夏天一個晚上
， 別人招待一位留美學人的宴會上。那位學者正滔滔說著他的理論。時間把我們磨練成良好的聽眾。即使他的理論並沒有什麼新鮮
， 即使他引用的例子錯誤了 ， 那又有什麼相干呢 ? 只要有酒喝 ， 我們便坐在那兒 ， 對這位貴賓盡量客氣。而當他喃喃地說下去的時候 ， 隔鄰的阿伯開始有了酒意 ， 就拿他的頭來碰我的頭。起初還沒有什麼 ， 然後他越來越用力 ， 最後我彷彿聽見轟的一聲
， 好像是腦中的東西被入撞開了 ， 痛得我金星直冒。我抱著頭 ， 彎下身去──但立即又想起倘若這樣失儀一定會引起許多人不高興 ， 使連忙偷偷看一眼那位學者
， 看我們剛才的舉止可騷擾了他沒有。謝謝老天 ! 他正在引述別人談論文化的名言 ， 完全沒有注意我們這些小輩的胡鬧。

 

　　這我就安心了。 但我這時忽然發覺自己的視線好像比平日清晰許多 ，
連遠處的小字和人家的臉上的暗瘡也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我第一次戴起眼鏡時那樣。但這還不是最奇怪的 ，最奇怪的是這時我忽然看見那位學者頭上緩緩隆起一些東西來 ， 緩緩地向上伸
， 而最後長成一對角 ! 我嚇得目瞪口呆 ， 連忙揉自己的眼睛 ， 又咬自己的手指 ， 直至手指也咬出血來 ， 我肯定還是真的事了。而那學者竟然沒發覺
， 仍然在那兒說文化。他說到求真的精神 ， 我就想 ， 還不行呵，竟沒人告訴他 ， 要趕快設法應付這件意外才是 ， 於是我就喊出來：「先生 !你頭上長出一對角來了！」

 

　　我原以為這就像見起火時喊火災一樣自然 ， 沒料到卻惹大家生氣。他們立即就翻臉
， 紛紛斥責我胡說 ， 他們什麼也看不見 ，而那位學者甚至沒有表現求真的精神去摸摸他的頭頂 ，就以為我是出言侮辱了。那頓飯結果不歡而散 ， 我還被長輩怒罵一頓
， 此後他們在各上遇見也不同答我的招呼。

       

　　沒有人相信我 ， 後來跟人說起 ， 他們也說我或許是喝了酒吧。我也開始相信是酒的害處 ， 但在我戒酒後的一個星期 ， 又有另一件事發生了。

 

　　那天我們正跟一位寫影評的朋友喝茶。他最近在電影界找到一分收入豐厚的工作 ， 我們為此慶祝。談起最近上映的某部電影
， 他由看試片的豐富的酒菜說到這部電影的劃時代意義時 ， 一位年青的朋友奇怪地問 : 「這不是一部普通的商業片嗎 ? 我寫影評的朋友就連忙搖頭
， 深入地討論這部電影的希臘悲劇成分。就在他說呀說的時候 ， 我忽然看見他頭上又長出一對角來了。老天 !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連忙嗅嗅杯中的咖啡看有沒有酒精的成分。那是在白天
， 我的視力清晰 ， 沒有問題。我沒有弄錯。那麼這真是一個悲劇了。然而當我婉轉地向我的朋友暗示關於他頭上的角時 ， 他不但不相信 ， 反而以為我在嘲笑他 ， 就用力拍桌大罵。我就這樣失去這個朋友。

 

　　此後 ， 不幸呵 ， 我開始在各種人的頭上看見有角長出來。青年導師 ， 在畫展中滔滔而談的藝術家 ， 中國問題專家 ， 電視藝員和稅局的職員。那不是什麼比喻或象徵， 是真真正正的角 ， 有些黑色、有些黃色、有些長、有些短、有些帶著細毛。我驚喊出來 ， 然後就逐漸失去我的工作和朋友 ， 人們開始避開我 ， 或者把看見角這回事當一個笑柄。但我真的看見角 ， 有什麼辦法呢。我的家人捉我去看精神病醫生、心理分析的專家、眼科醫生 ; 我甚至參加一個旅行區去看一神醫 ， 但全沒有用。我表面正常 ， 但就不知怎的經常會看見角的幻象。回想起來 ， 當晚一定是阿伯的頭撞得太用力 ， 把我的腦袋撞壞了。於是我又請他來從另一面用力撞
， 希望把腦袋撞回原形 ; 但除了把腦袋撞出幾個瘤來 ， 什麼用也沒有。我還是每隔不久便看見別人頭上有角。

 

　　就這樣過了一年。每當我眼瞪瞪看著別人的頭上 ， 他們就開始發出惡毒的詛咒。人們逐漸避開我。我失去一切東西
， 我開始害怕。所以今天當老何來找我的時候 ， 我立即就答應他的條件了。

 

　　今晚在那斜坡頂的灰色別墅中右一個宴會。老何答應介紹我做一分工作 ，可以重新為我帶來名譽和地位 ， 但他勸我不要再提角的事了
。那只是幻覺吧 ， 他說。或許是 ， 但我真是看見的。不過我答應盡量低下頭 ， 不去瞪著別人頭頂 ; 而且即使偶然看見了 ，
也不嚷出來。我答應他。我這樣答應他 ， 默默地跟在他後面 ， 走上去。

 

　　　　　　　　　　　　　　　　　　　　　　　　　　　── 一九七三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