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19日 星期日

清白者

清白者


這次電影節的電影中,最喜歡《清白者》。


這電影好像娓娓說一個故事。故事誰不會說?可是一個故事一旦說起來,自不免表現了說故事者的態度,他要賣弄的東西,或者他要硬編派上去的教訓。那樣的故事我們聽得多了。若要把一個故事說得清明,在轉折處層層揭出內裡的陰暗,發展出新的戲劇,自然地在沒有道德訓誨的地方探討新的道德,這可不容易。這電影卻正是這樣。


故事是一個很平凡的故事。丈夫愛上一個女子,妻子在孤獨中也愛上一個作家,並且與他發生關係。後來丈夫再度與妻子復合,但妻子已懷了作家的孩子,丈夫終於無法忍受,又妒又恨地把孩子殺死。


故事平凡,是處理的態度不平凡。如果迂腐一點的導演,會批判太太是出牆紅杏?新潮一點的,文或許借太太來闡釋婦女獨立的真理。要拍推理片,大概又是查出誰是殺嬰真兇了。但這片中,甚至最後丈夫自殺,也並不是因為畏罪。


這部電影一方面是超乎道德的。我們看下去,對太太會愈來愈同情。她即使懷了別人的孩子,我們的感覺是她仍是純潔的。(電影中只有她和作家兩人分別赤裸出現過,丈夫卻總有衣飾。)她仍有熱情,能愛人,能愛孩子。相反的是丈夫,他後來一段時間,在表面的道德上好像沒錯,但他卻是那麼陰鬱和怨毒。他似乎要判太太的罪,其實他內裡的問題更嚴重。


這電影表面沒有說道德,其實又自有標準,深入一點看問題。這丈夫是一個無神論者,他認為無所謂天堂地獄,只有今生;他認為沒有更高的力量可以制裁他,凡事只有自己作主。對這樣的人,若果只以宗教或因果的觀點去批判他,顯然不合適。


這丈夫否定神的存在,他自視為他那狹小宇宙中的神。所以他要裁判他妻子,又奪去妻子與別人生的兒子的生命。他根本不相信來生或地獄,也無所咎慮了。我們說妻子是清白者,但另一方面,丈夫何嘗不也自視為一個「清白者」?


對這樣一個人,導演對他的批判卻是現世的。他逐漸不能去愛,失去熱情,眼中充滿懷疑,整個人變得陰鬱。磨折他的,不是報應的地獄之火,而是現世的不安,心中的荒蕪。最後他也沒有愛,也沒有關心,也沒有強烈的要活下去的熱情,當生活開始只變成存在,他有自知之明,索性一槍結束自己的生命了。


看維斯康提這部電影,我彷彿看到一個老藝術家對現代人放任自私的想法,輕輕地搖頭嘆息,說他並不同意。但顯然他的可貴是並非重提一套舊道德作為解答:他穩重睿智,在混亂微妙的現世情勢中一暗示新的準則,態度有一種成熟的風采。


這部電影是維斯康提的遺作,在裡面,我們看到他對死的處理。電影中有三宗死亡。嬰孩是根本不能作主的,還沒有自己的思想和行動,受制於人,對生命不自覺,他是一個被犧牲者的死。丈夫是一個有思想的人,但是他的熱情乾涸,無能於愛,自私的生活只落得孤絕的下場,終於自覺地毀去了這無意義的行動。作家的死卻有不同,他像一個普通人,有愛的熱情也有創作,並不願意死去,卻給死神奪去了生命;但另一方面,丈夫的口頭詆毀不見得能損害他的創作,殺了兒子也不能殺去妻子對他的愛。


在這遺作裡,維斯康提對生命帶曾有一種懷戀的眼光。對愛與創造,又有一份相信死亡不能毀去的信心。


(七八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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