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4日 星期六

拘謹的與自然的

拘謹的與自然的


重看杜魯福的《柔膚》,朋友說不喜歡最後那場,太太拿一根長槍,把丈夫射殺,未免太恐怖了。


我喜歡這電影。我覺得裡面表現感情的時候,有兩種姿態:一種是拘謹的,一種是自然的,互相襯托。


當然,這男主角本身是一個拘謹的人。他在飛機上偷看妮歌,在電梯裡瞪著妮歌,都顯得不自然,而且都是在狹小的空間裡,有一種侷促的感覺。但因為妮歌的反應很自然,所以當她答應他的邀約以後,他開心得心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扭開了所有的燈,即使固定的房間也變得不侷促,陰暗的變得光亮,那種開心,也感染了我們。還有他們在酒館中談話,一談談到天亮,從小小的酒館,走到外面黎明的街道,再回到酒店的房間,都拍得舒暢自然,從容不迫。還有妮歌用火柴盒留下電話,也是一個輕盈漂亮的手勢,至於陪妮歌走一段路去上課,在機場巧遇妮歌,都是自然的,充滿戀愛的驚奇。還有一段是他們想去旅館,但客滿了,他開車送她回去,到了她門前,她不想他上去,等他要回去她又叫他上去。這一段心理的轉折,表現在動作上,他們走過來,轉過去,再轉回來,十分自然,彷如舞蹈一樣。這男主角是個拘謹的人,他喜歡妮歌穿裙,妮歌不動聲色,偷偷地換過了。只有跟妮歌一起,才可以自然配合。他在鄉下小鎮演講,把事情都弄糟了,但在汽車旅舍中,卻可以有一個愉快的早晨,如妮歌把餐盒拿到門外,貓兒跑來舐食,多麼美麗。


這種感情上自然的姿勢,正如默契或共鳴,某一種輕盈靈活的感應,可遇而不可求,最叫人欣賞。正如有時一個人遇到某一個人,可以如魚得水;又或者兩個人即使相隔很遠,有時忽然可以相感,某一句話或一個姿勢,自然觸動對方,這是最難得的。


但男主角是個拘謹的人,他往往不懂得如何表示或接受這種愛。不是在電報上絮絮叨叨說我愛你──妮歌卻是真正出現在機場上,向他走過來──就是迫自己坐在酒館裡聽人瞎扯,把妮歌留在街上,只為了不懂怎樣做。


又因為他拘謹,所以緊張、焦躁、不安。自然的意思是能感受各種變化,流露出真切的反應;拘謹卻是從固定的觀點看事情,不能隨遇而安。自然是那潺潺的水流,拘謹卻是固定它的關閘。因為拘謹,所以他的看法多半是固定的,喜歡她穿裙 (穿牛仔褲就不能接受了),喜歡她擺出他心目中的姿態拍成的照片,要買一層樓跟她結婚把這關係固定下來。然而正是後者使她離開,正是照片做成悲劇。他彷彿要把水流固定,把飛翔的鳥兒握在掌中,把舞蹈的動作轉成呆照,這樣做,反而失去原有的自然。


男主角拘謹;妮歌卻是自然的,可以遷就、配合、溫婉,帶出二人間美好的部分。男主角與他太太,卻兩個人都是那麼的「硬碰硬」。即使他回家的一場,兩人煩躁而爭吵、周圍是牆壁、桌椅、侷促的空間,背景裡海頓的「玩具交響樂」總像太響亮,太吵鬧了。男主角的辦公室(雜誌社)也不自然不舒適,中間放一塊鏡子好像是與女秘書互相監視。打電話還要關上門。


所以片中的兩種感情,一種是自然舒展,是美好而難得的,另一種卻是拘謹笨拙,發展下去成為劇烈的爭吵,固執地強要別人接受自己的一套,發展到極端則是傷害對方,執起一根槍把對方殺死。那槍枝和大褸,予人粗重的感覺,把細緻的感情殺死。我們每個人都憎厭殺戮,期望溝通,但真正自然的感應,得來不易,那種輕靈的美好可遇不可求,而往往輕易被毀,如柔美的肌膚。從道德的角度看好像很簡單,一是一,二是二。只有從情感的角度看,才可以了解得多點。因為自然感應是如此美好,拘謹和束縛如此呆滯。


(七七年一月)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