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8日 星期三

差利

差利


這個默片中的流浪漢,搖搖晃晃的,這麼脆弱卻始終沒有倒下來。他碰到這個,撞到那個,整個人像上了發條的玩偶、螺陀、充滿彈力的皮球,拍到地上,彈到牆上,濺起一片泥漿。他送錯鮮花,踢錯了屁股,錯誤地落在翹翹板的另一端,世界倒楣的一角。他自衛又反抗,通常笨拙得一塌糊塗,沒有陰險的計謀或憤慨的怨恨,至多不過朝世界不美麗的臉孔擲一個蛋糕,然後為自己的惡作劇捧腹大笑;朝玻璃擲一塊石頭,然後以修理匠的姿勢出現賺一塊錢。他的老實得不到好報,他的狡計通常不得逞,他總是被人追逐,被惡棍或警察、被這世界的不正義或正義所追逐,而他邁開八字腳,一踅一踅地奔走逃亡;有一次,他甚至被追逐得直離開了他的國家。


這個小人物和流浪漢,虛榮又老實、自卑又自大。但差利卻不僅如此。到了某個限度,當這些小人物無法安然生活,過他們簡單樸素的生活,差利也會諷刺機械化的現代文明、嘲弄一個把世界當氣球舞弄在股掌之上的獨裁者。他甚至從滑稽的默劇中正面發聲,在《大獨裁者》裡用言語說出他的希望。


差利不是他片中的小人物,他又是他片中的小人物。他一定經歷過,至少也觀察及了解到,一個人平凡的虛榮和自卑、沉默的尷尬、動作的笨拙、對愛的渴望與退縮。看紀錄卓別靈生平片段的《流氓紳士》,我們發覺現實的辛酸提煉成了笑聲。他在現實生活被控,他的主角也給扯上法庭;他被人追討金錢,他的流浪漢也被人迫得走投無路。這裡有卓別靈的黠慧與苦笑,有嘲諷的憤慨亦有和善的幽默,但更多的是觀察與感情。他能向演員教導每一個動作,正因為他是帶著愛意深入觀察日常的動作的:一個少女的眼神、一個男子的沉默、與所愛的人的手的接觸、機械操作的疲倦、想吃糕餅的飢餓、人與人的敵意、小人物的靦覥、大人物的勢利……他是經歷而有所感觸、觀察而有所感受。現實中流產的嬰兒使他假想的嬰兒在電影中出生,現實的挫折使他在電影裡尋找人與人之間更大的善意。在現實中,他遇過那麼多誹謗和杯葛,他讓那既是他又不是他的小人物在銀幕上扮一個鬼臉,朝惡棍背後踢一腳,然後又扶正帽子,繼續走一段路。


(七八年一月)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