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字形彩,書寫自我
一九九二年我在藝術中心開辦了「字間形彩」這個實驗性的課程,想探討文字與各種藝術的關係,這亦是一個為藝術家而開設的寫作課程。這課程開始時,先由李筱怡、郭恩慈和我三人從理論入手,如由巴特、基斯托娃、彿洛伊德而至拉崗等人學說,澄清一些文本觀點;然後探討視覺藝術、尤其是攝影與文字的關係,在這方面王禾璧也客串參與討論。在表演藝術方面,我請來梅卓燕放映她的舞蹈作品《遊園驚夢》錄像,由她談改編白先勇小說的經驗;又請來董啟章談他看了梅卓燕另一舞蹈《關於某些女人的故事》以後寫的一篇小說《關於兩個長頭髮的女孩子的故事》,看文字和舞蹈對話的可能性。在這個創作課裡,我們除了鼓勵大家用文字與其他媒介對話以外,也鼓勵用其他媒介創作,結果學員交來的習作裡,也有拼貼、實物,也有文字與其他材料的混合媒介。
與其他媒介對話,不光是為了好玩,而是其他媒介的確可以帶來不同的反省。好像從寫自己的習作開始,我們在文學方面閱讀了從經典作品到今人村上春樹等自我介紹的片段,也從攝影方面細看仙蒂.雪文(CindySherman)的自攝像,除了看藝術工作者怎樣用不同媒介探討自我以外,她的作品特別令我們自覺自我肖像的虛構性,從而思考自我如何呈現,如何通過不同材料建構而成。
學員交來各種寫自己的作品,放在一起看也饒有趣味。在最主觀的方面,有直述自己生平,說一日生活或工作的紀錄,有寫自我和自我對話的;在最客觀方面,有冷靜的對外在空間的描寫,有交上命宮圖,在政府文件上填上自我介紹,有寫出哲理性思考或文化的評論。但如果仔細思考,則會同時發覺:好像最私人日記式的描寫中也可能隠去了夢境的描寫,自覺到觀眾的注視而有所收藏,最刻板的填表裡也可能有私人的玩笑,用誇張的文字諷刺了問卷的官腔。自我的對話,是換一個角度陌生化自我以帶入不同看法?還是換一個面具肯定自己?有人從朋友、親人、機構的關係來界定自己;有人剪貼了朋友的來信、報章的報道收在一本小冊子裡,來思考自己是誰,見出不同人眼中的不同自己,而自己在不同時間裡也可能有不同面貌。但在選擇甚麼意見、選擇我們生活中的這一個而不是那一個片段,不也有我們的主觀選擇在內嗎?即使最哲理性的思考,也流露了我們的性情。對表格的荒謬有所反應,對別人的誤解有所分辨,對電影藝術來回辯論,也許都是驅使寫作的原因之一。但所寫不一定等於真實,也不是說就是虛構,而是在書寫過程中,在寫真與虛構之間來回、主觀與客觀之間思考,書寫最主要恐怕還是一個反省過程。
呈現自我也因所用的媒介而有不同效果。從事廣告設計的同學,在習作時特别反叛了日常工作中廣告對清晰標語映象的要求,雖然同是與文字和形象有關,卻複雜點,希望讀者耐性細看,而不是像看廣告那樣一掠而過。以殘缺的印刷的「我」字、以空間的排列和字形的大小、或者以指模的變形,當然都可以說一個有趣的「我」的故事,也思考了如何去看「我」這個故事。這樣的思考更見於梁寶山一件鏡子的作品,鏡的周圍繪畫了奔跑的小人,作品名為〈十八歲的思前想後〉,不同的觀眾看起作品來同時看見了自己的臉孔。一件拼貼的作品可以看見作者所選擇的材料的趣味,以及他如何並列這些東西說他的故事。文字作品也不僅是傳送一種內容而巳,細緻的觀察和描寫代表了一種態度,意象和描寫是可見的,指向一些不可見的東西。誦讀時我們份外留神其中的聲音和節奏。這些作品在九三年的藝術節中曾以錄像的形式紀錄展出。
二、文化反思、創作評論
我想我們在「字間形彩」這課程裏集體做了一些有趣的東西。但因為只有八節,還未有足夠時間進一步修改與重新再創作,希望再有機會發展更完整更多樣的寫作課。後來我就在九三至九五年間再在藝術中心試辦了幾個寫作課程,如「用文字和影像探索香港」、「香港文化:文字工作坊」、「香港文化:理論與實踐」、「香港文化:創作與文化評論」等。
二、文化反思、創作評論
我想我們在「字間形彩」這課程裏集體做了一些有趣的東西。但因為只有八節,還未有足夠時間進一步修改與重新再創作,希望再有機會發展更完整更多樣的寫作課。後來我就在九三至九五年間再在藝術中心試辦了幾個寫作課程,如「用文字和影像探索香港」、「香港文化:文字工作坊」、「香港文化:理論與實踐」、「香港文化:創作與文化評論」等。
我過去在美國唸書時敎過寫作課程。回來香港以後也在英文系敎過創作課,但總覺未能完全發揮在美敎寫作課程時學回來的心得。我覺得寫作是可以敎的,但最好不要拘泥刻板、墨守成規,要有相對的自由、不拘束的氣氛,要有較長的時間和耐性,讓創作逐步培養成熟。其中的分寸是重要的。完全自由放鬆,發展偏激的性情,沒有更好的引導,不願開放去閱讀不同的作品,那麼寫作坊也易流於偏狹散。若只是強調了某一導師的主觀偏見、發展了學員的激情情緒,沒有舒導和凝聚,也很可能是壞處多於好處。當時有感於報上的專欄趨向濫情、文化版的報導流於片面,也就想在創作之餘,同時理解文化。希望學員執筆為文,能抒發感情,也能分辨道理。
我在這些課程裏對香港文化討論的講稿,後來結集成《香港文化》(95)一書。但好幾個課程同時也包括寫作的部份,不過每次重點不同,當試寫不同的東西,結果有些課程寫地方的習作比較生動,有些課程裏就寫評論比較成功。
敎寫作本身也是一件創作性的工作。有時敎材配合得好、課堂上的討論一下子抓住了關鍵性的地方,真是事半功倍。略帶一點靦覥的文章,一下子經脈都打通了,好似可以脫胎換骨變成新人。有時偶然偶刊一篇好作品,真是眼前一亮!但這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同樣的敎法,未必就會產生同樣的作品。創作課尤其要求靈活變通,沒有兩篇文章,可以用同樣方法去對付。遇着一群不同的同學,也會產生不同的化學作用,大家只能每次發展不同的方向,就不同的氣質和性情而展開不同的嘗試,隨機應變,盡量不要把學生的文章改成同一模式,只是通過討論,幫他們發展出最適合他們自己的風格吧了。
三、創意寫作、細心編排
發展了一連串的寫作課以後,我想減低以前那些課程裏文化和理論的部份,或者把它們溶入實踐裡去,辦一個純粹一點的寫作課。當時剛好藝術中心課程部也配合「今日、藝術、香港」節目,打算出版藝術書籍,就同意了辦一個「從寫作到編排」的課程,令參與的同學不僅可以練習寫作,也可以學習從事編輯的工作了。
三、創意寫作、細心編排
發展了一連串的寫作課以後,我想減低以前那些課程裏文化和理論的部份,或者把它們溶入實踐裡去,辦一個純粹一點的寫作課。當時剛好藝術中心課程部也配合「今日、藝術、香港」節目,打算出版藝術書籍,就同意了辦一個「從寫作到編排」的課程,令參與的同學不僅可以練習寫作,也可以學習從事編輯的工作了。
這課程本身,是累積過去幾個寫作課程的經驗,繼續發展下去的嘗試。從自我的抒情開始,學習去寫別人、去寫一塊地方、幫助作者將來可以去寫一則採訪、一個故事。在思考方面,從單篇的書評和影評入手,了解文化,進一步去寫作文化評論。這課程,像過去的幾個課程一樣,也會有部份做得較好,有些部份未能好好發展,但無疑它也自有特色。
為了課程既有延續性也有變化、為了寫作班的同學能多聽一些不同的意見,也因為課程中間我有段時間要離港,我特別邀請了過去參加過寫作班,本身有敎育和編輯經驗,而又與我的意見不大相同(有時甚至非常相反)的樊善標、黃淑嫻、杜家祁幾位一起主持這寫作班。我基本上設計了課程的內容、閱讀和討論的材料(編按:參閱附錄1),但也只當是一個起點,等待其他導師和同學可以帶入新的例子,豐富我們的討論。同時這課程的特色是:同學們除了創作,也參與編輯,把這一次的寫作班、以及過去幾次寫作班上的作品,編成這本書。除了自我抒發的寫作以外,編輯的工作當然也是個好機會,讓我們學習與別人商量,從另一個角度回顧創作,把焦點放寬來看不僅是一篇作品,而是許多篇作品,不僅是一篇文字,而是一篇文字與其他文字的關連。
在這本書編成的日子,我還有機會增邀了羅貴祥、董啟章、陳少紅幾位,與我們合敎一個「新觀念寫作」的寫作班,目的在從不同的角度,反省目前寫作方面的種種陳見與陋習。不過由於大家面對的是新的思考,一時同學反而習作交得不多。由於課程還未完,書編成的截止日期又快到了,大家都不贊成把「新觀念寫作」已有的幾篇新創作收到這書中,我覺得真是可惜。
過去的寫作班,也會有些作品未修改完成,有些同學聯絡不上,未能把作品都收在這裏。而且我也知道寫作班總有時間的限制,所以我強調的是寫作的「過程」多於「成品」,每個人每篇作品從蘊釀到成熟所需的時間不一樣,如果從閱讀、從討論、從初稿的修改中自己想通了問題,日後有朝一日再自然溶化在另一篇作品裏,那也是一件美事。寫作未必完全由寫作班開始,也當然不必在寫作班結束。在摸索的中途,有過一群人互看作品、交換意見、討論問題,如果日後在創作遇到到甚麼問題時,回想起來還能幫着自己想到一些解決的方法那就好了。
我這五年來在學校忙碌的功課之餘,陸續在藝術中心開的寫作課,目前要告一段落了。我原來希望至少可以保存一個空間,延續一種興趣,重視一種溝通的方法。敎寫作不是容易事,除了層層舊觀念不易消解,在具體的文字實踐上也不簡單:我們怎樣恢復或培養大家對文字的敏感,提高使用文字的能力、幫助我們去在種種習見成規中抒發感情、分辨道理呢?只要有適當的氣候和機制、參與的人能從大處着眼,有對文學的愛好和不斷自覺應變的反省,事情還不是完全沒有可為的。
此文為《寫作班:從寫作到編排》(1997,香港藝術中心)一書之序言。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