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31日 星期日

六本木的幸福

每個人有不同的欲望,人人在不同境况中追尋各自意念中的幸福,並不止於藝術館的門檻。

周華山在《非常摩梭棟篤笑》一開頭提到「什麼是幸福」,並且說摩梭人一直生活在樂土裏,所以不會問什麼是幸福這個問題。

 我剛從另一個不同的部落回來,那裏正在舉辦一個名為「幸福」的大型展覽,那樣口口聲聲要探討幸福,無疑並不覺得自己生活的地方是一塊樂土吧。

 東京的經濟泡沫爆破後,已經很少這樣的大型地產計劃了。但日本發展商森稔集團,經十多年籌劃重新發展六本木山莊地區,仍依照原計劃完成。佔地十一點五公頃的土地內包括了住宅大樓、酒店、文化中心、購物商場,其中高達五十四層的森大樓( Mori Tower)鶴立雞群,睥睨整個東京,立即成為

 「人氣」旺盛的新景點。路意斯.布哲雅斯( Louise Bourgeois)巨型金屬蜘蛛舞動巨爪、夜樹亮起燦爛燈光、食肆人頭湧湧、頂樓鳥瞰全市夜景,已經成為雜誌上眼熟的東京圖像。佔了森大樓五十二和五十三兩層的森美術館要辦成世界級當代藝術館,在 2003 年底開幕,宣傳鋪天蓋地而來,更把六本木山莊神話推向一個新的高潮。

一次旅程

展覽名為《幸福:藝術與人生指南》。走上六本木森大樓的平台,先要走過地面滿繪的川上隆圖畫,才坐電梯上去美術館。香港年輕朋友對川上隆最熟悉的,大概是他去年為 Louis Vuitton的設計吧。看到地面上滿滿的花花綠綠的川上隆花瓣和笑臉,走上電梯時再看到崔正化懸垂下來的色彩鮮明的巨大《花花》,從展場出來可以到頂樓瞭望台俯覽東京全景,商店裏出售各種紀念品。這樣觀眾很容易猜想,展覽探討的「幸福」也許只是繁華的都會物資豐裕的幸福而已?仔細看,也不完全是這樣的。


 這「文娛藝術區」(用香港現在對發展西九龍的說法)雖然由地產商發展,但美術館還是有專人策劃,藝術館長大衛.艾略特( David Elliott)過去做過牛津現代藝術館及瑞典國立現當代博物館館長,由他與另一位過去威尼斯雙年展策劃人共同為開館策劃的新展,未嘗沒有他們的心思。展覽分為「樂土」、「涅槃」、「欲望」、「和諧」四部分。每個部分搜羅來自不同時代、不同地方的作品,雖然以現當代為主,但也包括了一些較早的作品。

 以主題為焦點的展覽,比以畫家或畫派為焦點的展覽更難策劃。除了資料的蒐集和研究,更需要有新的視野;除了有鑑賞力,還要有思考。作為在日本少有的外籍藝術館長,更要認識傳統至現代的脈絡、兼顧東西文化的參差。我想,不同時代,不同地方,對幸福有不同的定義。而「幸福」作為哲學觀念,或在宗教、政治、經濟、心理學上各有不同的討論。藝術展覽當然更需要挑選作品的眼光,選的藝術品要有質素亦有新意,都是挑戰。展覽能又好看又有意思嗎?這樣看來,展覽有它的特色,亦有它的不足。

 展覽好似一個旅程,它以藝術家如何繪畫這個世界開始,不同的藝術家心中對這個世界有不同的形象。藝術家繪畫地圖,傳統的地圖、非傳統的地圖猁猁把政治的( poli -tiqne)地圖改成詩意的( poetique )地圖、繪畫廣大的星空、未知的世界。展覽以第一部分「樂土」最為豐富。「樂土」在西方基督教文明的傳統中以伊甸園為代表,在現代畫家筆下是個人有所寄託的烏托邦,如列哲(F . Leger)歌頌現代機械文明美好生活的遠景,如高更(P . Gauguin)繪畫的大溪地,是他逃避現代文明的私人樂土。把宗教與私人樂土結合起來的是高更的《異國情調的夏娃》,把大溪地的風景繪畫成有夏娃和蛇的伊甸園。

 光影流動

現代藝術尤其印象派的畫作強調主觀視覺所見的光影變化,是筆觸色點砌成的理想風景。題材主要是風景。從過去新古典主義的

 「樂土」到印象派風景之間,十九世紀的始作俑者有端納和康士坦丁的風景水彩,還有巴柏蒂( Papety )的《幸福之夢》與馬奈著名的《草地上的午餐》。巴柏蒂是畫家央格斯的學生,據說受溫和的社會主義思想前驅影響,眼見資本主義既浪費又疏離,嚮往回到農業社會互相合作的公社文化。畫面乍眼看來並不大膽,是裸袒人群憩息休閒的景象,背後卻有溫和的群居理想。

 在東方來說,樂土的觀念也可以引申到蘭亭雅集的曲水流觴、百福圖、百壽圖等,我們熟悉的還可以數桃花源。這展覽主要是選日本方面的畫作。當然我們也可以說這些蘭亭雅集、桃花源都是過去的東西,那麼現當代的又如何呢?在「樂土」的展區,較有意思的是也展出某些政治藍圖的樂土,如俄國拍攝斯大林五年計劃的紀錄片、展示軍容的巡行隊伍;德國納粹時代女導演藍妮萊芬斯坦( Leni Riefenstahl)的《柏林奧運會》,展示優質種族的詭異狂想。

 北韓 Kim Sung-Ryong 的《收穫纍纍的馬鈴薯》是典型社會主義宣傳畫,農業合作社背景中幾個年輕人正在秤馬鈴薯,巨大纍纍的馬鈴薯彷彿是幸福的來源,未必是現實的境况,只是夢想未來建設的光明遠景。

 但也有從這種想法變化出來的反諷:原生於烏克蘭後移民至紐約的俄國籍藝術家加巴可夫( IlyaKabakov)八○年代重畫了社會主義式俄國生活風俗圖,卻在畫面上每隔不遠規矩地綴上顏色紙花,理由是「它們看來愁兮兮的,要設法令畫面看來開心點」。中國當代羅氏三兄弟的《我愛北京天安門》,彷彿傳統年畫與普普藝術的結合:不過童子手中持的不是鯉魚或蓮笙,而是收音機、電視機、夾心餅、漢堡飽、可口可樂,用了一個有趣的藝術形式,正是對當前的物質生活追求,帶出色彩鮮明的諷喻。

 政治和宗教,都善於描繪一幅幅樂土。商品廣告,其實也是在描繪樂土,提供幸福的物質條件。印象派的美景已經是世俗化了,普普藝術更進一步對世俗正面描繪。大家好似更多追求即時小小的快感,更不敢想像超越的幸福。

 不知是不是由於這樣,相對於「樂土」比較豐富的展品,「涅槃」部分就比較單調,主要展出如中、印、日的觀音菩薩像和鐮倉時代的一張涅槃圖比較貼切以外,唯一特別的是選擇了小野洋子的短片《微笑》,鏡頭裏呈現約翰.連儂的微笑或可作為一個現代的回應吧。

 第三部分的「欲望」相對還是比較可以有所發揮的展區,從葛飾北齋的《富久壽楚宇》、《浪千鳥》到勝川春章的《春宮秘戲圖卷》,到印度和現代的愛畫,到狂笑、舞蹈、飲酒、吃喝的現代生活圖像。欲望無所不在,既是推動生存的動力,亦可引向貪婪與無厭足的追求、聲色的徒勞。印象較深的一張作品是湯.惠素曼(T .Wesselman)的《偉大美利堅裸女 50 號》,畫面左後方恍如印象派女性與花朵的名畫,前景是一位斜倚沙發的紅衣金髮女子,手持香煙,畫面右後方是現代的收音機、 Canada Dry、電掣開關猁猁現代普及物質文明的「快樂」與較早印象派柔美畫面形成參差的對比。

 畫間人間

第四部分「和諧」亦是不容易安排得好的一個展區。和諧是指什麼呢?是指一種相對融洽的人與人、與社會、與世界的關係?那麼這裏也顯然不僅只有一種選擇、一種答案。展覽中有印度濕婆神生死循環之舞,有各種曼陀羅作為完整、平衡、有序的宇宙圖形,有舍利塔、山水風景。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重新展出日本江戶時代伊藤若冲的《鳥獸花木圖屏風》,這屏風在七○年代才重新被人發現,近年伊藤若冲聲譽日隆。畫中是一個動物花鳥的世界,帶著童稚趣味,畫來恍如打上格子的圖案,有嵌鑲畫的效果,可能受到紡織物的影響。藝術家追求的其實當然也包括藝術上的秩序。

 看禪境的超越令人羨慕,但我更想看看當代藝術對「和諧」的思考,想看如何能通過蓬勃血肉思考空靈,可惜當代展品裏見到不多,比較例外的是小野洋子讓眾觀修補破茶杯的《修補作品》,還有德國藝術家波爾斯(J .Beuys)的《維護自然》。波爾斯當然是重要的藝術家,他身體力行,參與社會及環保等問題,確可作為在現實限制中入世而有所實踐的藝術家代表。問題是他整個植樹計劃是大型藝術行動,這裏展出一張標語照片和桌上的瓶子是較小型作品,不熟悉的觀眾未必能理解他藝術的理想。

 「和諧」若指人在各種限制底下創作秩序、追求幸福,那麼這方面探討不多。當然四個展區的作品也不必局限於一個主題,也可並涉互讀。畫展結束於《夜空》的圖像,似是重新思考宇宙的廣漠。離場前獲贈奈良美智照片的海報:三位阿富汗的小孩在戰火殘垣間微笑揮手,把大家帶回人間的顧慮,又給予溫和笑臉的安慰。

 走回六本木街頭,放眼但見聲色喧鬧,節日消費的氣氛正濃,商店裏生意滔滔。學生隊伍抬著布殊的漫畫像遊行示威,抗議小泉追隨美國出兵。每個人有不同的欲望,人人在不同境况中追尋各自意念中的幸福,並不止於藝術館的門檻。

《明報》,2004年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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