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幾年寫的有關德國文化的散文,結集成《在柏林走路》,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出版社好意編印我的新舊作品,我也趁這個機會重新整理一下寫過的東西,先整理出五本散文集,都可說是有關地方和人物的書吧。
迷路、尋路
寫德國的書最後取名為《在柏林走路》,倒不是說這書只講柏林,而是「走路」恰好說出了我認識城市的方法。我是通過走路去認識柏林諸種不同文化和歷史的,這也正是我認識不同城市的方法!
通常我們去一個地方,總想找地圖、旅遊指南,想看盡有關的資料書。但等你真正踏足街頭,又會發覺地圖追不上現實的改變,旅遊指南帶著不少作者個人的偏好和偏見,而書面的資料總是未必準確的。只有自己走路,通過迷路和尋路,才會摸索出一個實在的感覺,自己才有機會去摸索脈絡、細察比較,作出自己的判斷。
人家都說德國人很呆板、德國食物很難吃、德國風景平平無奇!是不是這樣呢?如果沒有真正體驗過,很容易就會接受這些偏見了。我在圍牆倒塌後初訪德國,大家都說什麽圍牆代表禁錮、東邊代表保守、西邊代表開放云云,實在走過這些街道,有機會與認識的人深談,又會發覺這些固定的政治文化象徵說不盡現實的複雜多變。
在那兒生活了一些日子,走來走去,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很慶幸看到人家的文化、生活、教育,看到不同的對待歷史的態度。
我們都是喜歡旅行的人,但追求的卻不是名勝風景。到達了人人讚好的旅遊景點,未必會寫出什麽。能寫出來,總得是自己有所感受的,儘管不一定脗合潮流的趨勢。
某時、某地
有些地方在某個年代特別有吸引力。我特別喜歡七十年代的台灣,那個年代的生活比較樸素,文化上卻好似有一種特別開創上揚的精神。現代派有本土的關懷,鄉土也未發展成為排他的口號。七等生、黃春明和王禎和正值壯年,朱鉻和洪通剛開了第一個畫展,我有幸在那個年代與諸家交往,環島旅行也像是一趟豐盛的文化之旅。因為種種原因,這本小書遲了二十多年才出版,希望它有助今天遊覽台灣的年輕人補回歷史的一筆吧。
《新果自然來》寫七十年代的台灣,《昆明的除夕》卻是寫八十年代中國大陸的文化新貌,當時也是文藝界人才輩出的黃金時代。我在香港,因緣際會,遇見了各門各派探索尋根的文人藝術家,回國亦見到山水的秀美與滄桑,既有令人鼓舞的新思潮,亦有令人頹喪的舊規矩,起伏交替,循環混雜,現在回顧,還是有不少難忘的素質。書中文字大多寫於一九八五至一九八九這四五年間,那是一個令人懷念的年代,諸篇多發表在《星島睌報.星期日周刊》、《信報》文化版等地方,同時令人懷念的還有當時香港文化園地一些比較理想化和包容的氣氛。
留神觀察、學習用筆
七十年代以來我也不斷在香港這個被人稱為沒有什麽地方可遊的地方漫遊。當時的朋友戲稱我為「行友」,也像一般的「行友」一樣,想在香港狹小的境內找出它自己獨特的風景來。另一方面,則不一定是遊山玩水,遠足露營,而是從小養成了在街頭浪蕩的習慣,從一條街道無目的地走到另一條街道,雙眼看著眼前掠過的櫥窗百貨、街頭報攤與行人神色,這也變成了我逐步學習去了解我的城市的方法。從反叛成語與成規開始,也想學習去用生澀的文字捕捉剎那感受、曖昧情緒,以及種種未經界定的情景。在學習使用文字的過程,文字也如走路一樣,不從概念出發,而從具體一步一步的積累中,實在體驗了過程。
在走路的途中,對地方的文化、對碰到的各種各樣的人物,愈來愈感興趣。不一定是名人、英雄人物,反而像一位平凡的老舍的東德譯者、一位德文老師、一位年輕的繪畫學生,他們身上都充滿故事。七十年代台灣的素人畫家、八十年代西藏的小說作者、走向悲劇的童話作者、伶牙俐齒的朦朧女詩人,他們都各有個性,真人都跟人家說的不同,你如何通過文字去了解,又如何通過文字去描繪他們?
不光是長髮的年輕詩人、通達人情的電影導演、狂放的音樂作曲,即使普通一個寒夜吃霸王飯的老人、生活在街頭的流浪漢,不是也有許多故事可寫嗎?我也只能用文字走路,有些素描幾筆,有些工筆細繪,有些機緣不合,沒有留下痕迹了。寫香港的地方和人物,《山光水影》收的是比較輕快的生活小品,《街巷人物》則收入了更多觀察、採寫和報道的練習。留神觀察、學習用筆是我自己的興趣和訓練,養成了習慣,在香港和在其他城市,也往往會想記下一些筆記、隨手拍下一些快照。編輯林道群先生選用了我的文字,美術設計陸智昌先生又大膽選用我的攝影,我都十分感謝,也希望能通過圖文,令我們關心及描畫的素質,與更多朋友分享。
在《新果自然來》的小序中我說:「我想通過旅行和書寫去了解世界,尋找某些素質,從台灣的旅行開始,一直到今天還未停止。」這大概也是貫穿這五本書的一條線索吧。
《信報財經新聞》,2002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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