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好像是在角板山回復興途中,忽然下起大雨來。坐在車裡,外面雨越下越大,天也陰陰沉沉地變了顏色。叫人擔心下車後,怎樣在泥濘和積水的街道上,找尋住宿的地方。
正在這時,忽然聽見後座的一個青年低聲地唱:
「天黑黑,要落雨……」
不知怎的,這忽然使我們開心起來了。在彰化的時候,買到黃春明編的台灣民謠選《鄉土組曲》,里面有許多有趣的民謠,但只是看歌詞,不滿足,有機會就想找人唱來聽聽。
可惜的是,公共汽車上這青年唱了兩句,就轉唱其他更流行的歌了。
後來在台北,我們央林煥彰和施善繼兩位唱〈天黑黑〉和〈補破網〉。
天黑黑,要落雨,阿公仔舉鋤頭要掘芋,掘呵掘,掘呵掘,掘著一尾旋溜鼓,依喲灰都真正趣味……
慢著,慢著,可惜我們沒有帶著歌書。這是晚上在小攤子,我們好想把它記下來,只好央他們慢慢唱:
天黑黑,要落雨,阿公仔舉鋤頭掘芋,掘呵掘,掘呵掘著一尾旋溜鼓,依喲灰都真正趣味。阿公仔要煮鹹,阿媽要煮淡,兩人相打弄破鍋……
我們記著歌詞,爭辯著,聽著。食物、民謠和人,是一些樸素美好的東西。有使人笑的,也有使人思想的。民謠的世界,單純、憨直,使人開懷大笑,也使人有所感觸。
比如〈補破網〉:
見著網,目眶紅,破恰這大孔想要補,無半項誰人知阮苦痛,今日若將這來放,是永遠免希望。為著前途針活縫,尋傢司補破網。
漁家的貧窮生活,在這裡可以見著了。看見破網,眼睛就紅起來,這麼大的破洞,卻沒東西補,誰知我(阮)的苦痛呢?但如果連這破網也放下,那根本就永遠沒希望了。為了將來,還是找工具把它縫好吧。
這歌,唱的是台灣光復初期漁民困苦的情形。我記起黃春明在《鄉土組曲》中說的話,便問:
「漁網和希望真是同音的嗎? 」
「是的。」他們說。
所以補好魚網,就是唯一的希望了。
七等生在《沙河悲歌》裡寫的樂師李文龍,在酒家裡也吹奏過這曲子。這小說就是以戰後為背景,寫一個劇團的樂師,如何在生活上節節敗退而始終忠於藝術追尋的故事。
這些民謠,流傳在鄉間,或為流浪藝人詠唱。那樸素的聲音,只為忠實的追尋者聽見。
春明訪問老一輩民謠的作曲者蘇桐,因為他的〈農村曲〉被人抄襲而不忿,說:「〈農村曲〉是你的……」
蘇桐卻說:「誰愛唱就是誰的,大家不唱那才是我的。」
事實上,我們在這裡那裡零星地聽到人家唱這些民謠,往往連作者是誰也不曉得了。這個人的唱法混上那個的唱法,民謠變成大家傳誦的一句話,加入每個人的口音,是集體創作的一個故事。我們總是從朋友口中聽到他所理解和喜愛的民謠。
在香港,有一位朋友最擅唱〈丟丟銅仔〉「火車行到呀伊都阿莫伊達丟曖唷碰孔的水伊都丟丟銅仔伊阿莫伊達丟仔伊都滴落來」。聲調古怪地鏗鏘,據說是山洞的水滴滴到火車上。我們有機會就逗她唱。
還有一支〈望春風〉,是聽王禎和唱過的。他的〈嫁粧一牛車〉裡,好像提過這歌。他那次來港,說起在外國朗誦這小說,半途播出這支歌。說起來,他隨口唱了幾句:「聽見外面有人來,閉門該看見,月娘笑阮憨大獃,被風騙不知。」低低的聲音,許久以後還在我腦中縈繞不散。
又是下雨的一天,天色陰沉的時候,我彷彿就聽見有個人在背後喝: 「天黑黑,要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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