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24日 星期一

高行健的《冥城》

      聽說《冥城──莊子試妻》引起的反應之一是 : 「明明是舞劇卻說上這麼多話 , 實在是過界的做法 ! 」我可覺得問題不在這裡。不一定「越界 」 就不好 , 只看「越界 」 趣得好不好罷了。


 


     今屆藝術節的節目 , 都有不同程度的「越界」 , 這反而是它們比較有趣的地方之一。蜷川劇團融匯了日本傳統的能劇、歌舞伎的特色 , 演出古希臘的悲劇〈米狄亞〉;江青聯合了現代戲劇界的高行健、現代音樂方面的瞿小松 , 把〈大劈棺〉的題材翻新為現代舞劇〈冥城〉 ; 湯姆﹒史圖拔把莎士比亞的〈王子復仇記〉 ( 〈漢姆萊特〉 ) 拆開 ,重新思考盲語、角色、悲劇之類的問題 , 寫出諧謔荒謬的〈路山崑與基路頓士丹已死〉 , 又由毛俊輝、陳鈞潤二位演繹成〈閒角春秋〉 , 由中英劇團演出。這幾個演出 , 都多少有對經典作品演繹的越界、演出媒介的越界、文類的越界。展覽方面 , 包浩斯在設計方面的影響 , 滲入到我們生活各方面去 , 正是越界才能發揮的作用。與藝術節無關但同時的〈星星十年〉的展覽 , 其成員除了從事藝術 , 也有嚴力寫詩、阿城寫小說、王克平寫劇 , 都有一定成績 , 十年前的展出是綜合媒介展出 , 這次仍然包括詩朗誦、短劇演出 , 這種越界的特色也正是吸引我們去看的理由之一。


 


     「 越界」豐富了單一、延展了平面、質疑了某些固定的成見、開拓了新的可能。但越界只是一個起點 , 並不保證一定成功 , 越過了界線 , 落在哪裡 , 還是視乎每個人走得多遠。


 


     〈冥城〉越過了古人試妻的觀念、越過了舞劇只能是舞的觀念、越過了古典的服裝進入現代的道其世界、越過了舞台的限制進入觀眾席 , 問題是 : 越過以後去得多遠呢 ?其中有些有趣生動的地方 , 但如果電視機洗衣機的現代趣味、跑到觀眾席上的噱頭 , 又再變成一種陳腔濫調 , 那麼藝術家要想的大概是:如何又一次再越界呢 ? 古人的試妻當然有某種大男人的意識 , 從女性的角度去反省 , 尤其劇末徒勞的重複 , 在舞者的演繹和舞台效果之下 , 有某種感人的地方。但女性意識的生成和流露 , 如果不能整體發展和深化 ( 引誘的一場似乎還未充分以舞發揮體會女性的感 , 冥城中的場面似乎也是趣怪討好多於感人 ) 就容易又變成濫調 , 又再需要越界了。


 


    〈米狄亞〉中的舞台設計 , 作為歌詠隊的舞蹈和音樂 ,有極強的感染力 , 尤其是慌亂時滿台奔走、哀極時三咪線齊奏 , 令人動容 , 用另一種舞台方式去體會希臘悲劇 , 是越界比較成功的地方。嵐德三郎的演出 , 則大概有點見仁見智了。嵐德三郎的反串演出 , 有吸收傳統日本戲劇亦有現代的演出方法 , 但在他對悲劇的體會上,則見到他既有傳統的呼天搶地的誇張 , 亦有現代言情劇捶胸頓足的姿勢。他的演出的確是十分努力、施展了渾身解數 , 打破了界線 , 但另一方面身體動作又仍然陷在一些比較陳舊的動作程式中 , 並未見超越出來。


 


     悲劇在現代如何才能感人 , 也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米狄亞的故事 , 如何說服現代比較犬儒的觀眾呢 ? 現代人表達感情的方法 , 已經不同了 , 演員用煽情的方法 ,觀眾未必動容。所以才有強調間離效果的敘事劇場、夾敘夾議的現代小說。〈閒角春秋〉可說有一種後現代的反省 : 玩弄文字令人注意語言本身 。 每場由暗而亮開始 , 彷彿角色由茫然到設法去反思它們被投擲到這世界上來的位置 ; 還有對於劇場的反省 , 見於對過去崇高的悲劇、對目下俚俗商業化趨向都不適合, 反而發展成的一種悲喜交雜的混雜文體 , 這當然也是一種越界。


 


   「星星」的馬德升的詩朗誦 , 是一種初期現代派已成濫調的悲情宣洩 , 可惜的是過了十年 , 既從當初的文化脈絡中跌落, 又未能再越本人僵化的界限 , 徒然變成悲哀的咒罵聲音。相對來說〈冥城〉是後現代的諧諱 , 沒有那種令人難堪的悲壯 ; 但當遊戲變成不可「由」「棄」 、冥城變成一種「銘 」 鑄的完 「 成」, 噱頭變成俗套 , 大概也是藝術家開始自我越界的時候了。


                                                                 一九八九年三月《大公報》「比較文學 」 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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