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20日 星期六

爛頭東北



  下船的時候,我們背起沉甸甸的背囊,腰間繫一個水壺,頭上戴頂鴨舌小帽,就像準備走長途的旅人。我們摺好地圖,剛才在船上已撫摸過千百遍,讓指頭代替腳步,已經在那些紅色虛線代表的小徑上擲蹋前行。我們像對新事物無限好奇的兒童,眼光望向前方,不把碼頭的車輛和海灘的法客放在眼內,我們一口氣走過漫長的海灣,把熱鬧的酒家和泳屋留在背後,我們走過度假營,來到東灣頭。


  有兩個黑衣老婦人坐在屋前閒談,我們就從這兒上山去。


  



  我們打算越過山到大水坑的神學院去。上山的路比較吃力,我們坐在高山的石上休息,看下面廣闊的海洋和海岸線,並且比賽背誦楊牧:


   「我想勸你不如去旅行,去看海鷗飛


    去找一個陌生的地方往宿


    明天我就去,去找一個陌生的地方住宿」


  兩個外國人從山的那邊聽過來,渾身是汗,喘著氣,背後還有三個。他們知道我們想翻山行往神學院,帶頭的一位搖頭笑道:「算了吧!」另一個說:「很美麗的風景,但太累了!」他們跟我們相反,從神學院來,往銀鎮灣去。他們走了多久?「一小時!」他們的上衣濕透,有幾個索性脫去上衣,綁在腰間,從我們來的路下去。


  我們坐在那兒,看他們走下去,在半山走了岔路,我們在上邊呼叫,叫他們轉彎,但他們已聽不見了。在上面,隔一段距離,你看路會清楚一點,知道那條路通往那兒。但當你在走路,實際的情況就不是這樣簡單了。我們呼叫,他們已聽不見。但他們到頭來總會找到路的。於是我們就隨他們去,繼續擺弄指南針,翻地圖,並且背誦楊牧:


   「我想勸你不如去旅行,去看海鷗飛……」


   



  中午左右終於去到神學院了。那兒地方幽靜,養牛,出產的牛乳很有名。我們向一位阿伯買,他帶我們走入冷藏庫(好一陣清涼!)拿給我們兩瓶牛乳,每瓶一元半,它們的商標是「十字奶」,但村民則稱之個為「神父奶」比一般鮮奶甜美(好一陣清涼!)走路的疲倦都獲得了補償。


  我們走上牛房看牛。圓拱形的建築,兩旁開有窗洞。牛都在裡面。工人用力洗擦地面,用水把牛糞沖去。下面有宿舍,這兒可以住宿,但要預先申請,而且要遵守規矩。神父們每朝四點起?祈禱,他們也種田做事,把整個神學院打理得整整齊齊。花園裡種滿各種花朵。


  這樣好的風景,我們正想停下來做中飯,都看見一個牌子,說未經書面申請不能在這兒煮食,我們既然去到別人那裡,自然盡量尊重別人的意思,遵照規則。我們沿園後的石級向海灘走下去,在半途找到一幅樹蔭空地。我們在石上坐下,把煮飯的傢伙拿出來,把電油灌進電油爐裡,在神學院那兒取水煮?,還開了兩罐罐頭,又煮湯,吃得飽飽的。對出去就是海洋,對面是坪洲,風景美麗。我們跑上跑下,取水,洗碗,把垃圾扔進焚化爐,最後還煮茶,把香片倒進水鍋的水面,濃濃棕黑色的一圈,然後逐漸散開、沉下、與熱水的水泡混和,茉莉的花瓣舒展,在熱騰騰的水中再獲得生命。我們看著遠處的海洋,呻一口茶,(好一陣清涼!)奇怪,在這樣的熱天,喝一口滾熱的茶,感覺反而是清涼的。


  



  離開大水坑的神學院,向大白二白進發,那是我們計畫黃昏紮營的地點。我們走了長長一段路,在長沙欄附近,來到有人家的小村。我們看見房子,但卻不見有人,只跑出一群惡狗來。這是我們幾日與惡狗戰門的先聲。牠們追著我們狂吠,我們站定,大聲吆喝,牠們退後一點。當我們前行,牠們又追上來。其中一頭追近朋友,甚歪咬破他的褲管,後來才發覺原來連足踝也咬傷了。真是豈有此理!也沒有人喚住牠們,人都躲在屋裡。最後我們只好揀起兩枝長棍,裝腔作勢,牠們真勢利,這才靜下來了。


  我們避開有人的村子,走下多垃圾的海灘。陽光從幾處雲隙照下,像電影中聖靈顯現的樣子,我們則握著拐杖般的打狗長棒,像摩西或者什麼長老那樣踽踽前行,這是新版的《出埃及記》。


  



  稔樹灣是個小地方。我們坐在海灣的碼頭休息。碼頭是突出海中的長堤,我們躺下來,喝茶,休息。朋友的傷勢不嚴重,但這樣吃惡狗的虧真不值得。辛苦走一段路,在這裡舒服地休息一下倒是值得的。碼頭旁邊是沙灘,上面很骯髒,扔滿了瓶子罐子、膠袋、報紙和廢木,也沒有人清理一下。沙灘內面是農家,這一帶很多絲瓜田,糾纏濃密的藤葉遮去後面的瓜果,只偶然露出粗硬的竹枝。我們很少看見人。這一帶的村落,青年多到外面(如英國)去,只留下老人和小孩。我們走過田邊,看見一個老人,他沒望我們,解開綁在碼頭許多艘船的一艘,開了摩托,開走了。這些船都很小,上面堆著槐棕色或黃色的油布和一綑繩子,像普通的小艇,原來它們都裝有摩托。老人去的不遠,也許就是對面的坪洲。比起來,坪洲已是熱鬧的市集,有街市和商店、學校和警局。這兒只是一個小村,與外界通訊或來往,唯一途徑是經過坪洲。稔樹灣是個凹口,形狀像布袋或碗口,人家都藏在這凹口裡,偶然傳來幾聲狗吠。我們躺在碼頭上,這是這凹形灣口中央凸出的一道堤,三面由海水包圍。一個人從水中游近我們,只有頭顱露出水面,像是一個孩子,原來是個女孩。她游近,似乎看見我們,沒有在碼頭上岸,又回過頭游回右方去。她游了好遠,大概二三十呎遠左右,然後停下來,站在水裡歇息。原來那麼遠的水還是這麼淺。稔樹灣真是個小地方。


 



  下一站是大興。大興的沙灘很清潔,也沒有絲瓜棚,也沒有村民房子,靜悄悄的門前停著兩輛吉普車,好像是個不尋常的地方。


 我們向海灘的碼頭走出去。有個中年男子和幾個孩子在碼頭。他很奇怪我們會來到這兒,他說這兒是他們的地方。他是旅遊公司的。他們買下了這兒和大白二白的土地,準備發展成旅遊區,我們記得在報章上也看過這新聞。


  「是準備建酒店嗎?」


  「不僅是酒店,」他自豪地說:「什麼都有!」


  我們站在碼頭,璟顧這個海灘,瞻望前頭的大白和二白,幾年後這兒將只有遊客住宿,劃成高貴的地區,不再是我們可以旅行和露營的地點了。


 



  在大興後面橫過一道溪水,在大白附近開始上山。走了許久,然後來到山上的一所學校,有一對少年在那兒紮營。這兒在大白和二白之間,學校有水喉和廁所,十分方便;而且這時也近黃昏了,我們便在他們旁邊,搭起營來。他們是兩兄弟,放假乘船來這兒露營。聽說我們早上從銀鎮灣一直走到這裡,都讚我們走得遠,我們聽了,都表現得很自豪的樣子。


  搭好營以後,設第一件事就是從另一邊山跑下二白海灘游泳。那是一段長長的石級,兩旁是長草,走到下面,經過草和樹叢走出去,就是沙灘了。沙灘自然是沒人的,又自然是扔了一些破瓶和廢木,但水還算乾掙。二白的海灘多石,近岸一段石頭刺腳,走了老遠,水才不過到人腰部,石漸漸沒有了,是黏黏的土。我們在那兒開始游泳,水很鹹,浪很大,但走了一天的路在黃昏游泳總是舒服的。那邊是大白,這裡是二白,我們因為穿短袖衣服走路,臂上也曬成深淺不同的兩截顏色:一處是大白,一處是二白。


 



  煮飯的時候,微雨落下來,我們只好把爐子搬進營幕,在裡面吃飯。雨卻又停了。我們又累又餓,自然是吃得飽飽的,兩個人還喝了一大鍋湯。吃過了飯,我動也不能動了,躺在那裡,想:「我休息一下,就要起來。」朋友收拾東西,我想:「我休息一下,就要起來。」矇矇朧朧之中,不知怎的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深夜。四周一片黑暗。朋友睡不著覺,正在聽收音機。我聽到有人談沈從文,便聽下去。我們談到今早進來前聽見的貓王皮禮士利逝世的消息。隔鄰營裡的兩兄弟也接口談起來,原來他們也沒睡,也在聽收音機。後來新聞報告的時候,他們還扭響了,讓我們聽人們爭著瞻仰遺容的新聞。我們都睡不著覺,躺在那兒談話。營裡很熟,是風暴前的悶熱,打開的營門那兒,可以看見每隔不久就是一下閃電帶來的白光,但沒有下雨。夜深了,忽然一頭蟬在左方響亮地高叫起來。


 



  大清早醒來,天已亮了。吃過早餐,跟那對小兄弟說過再會,便再動程了。


  沿石級走下二白,照樹叢中一棵老樹身上的「二白村」牌子的方向轉左。沿路有尖刺闊葉的植物,阻攔我們前進,走進村去,才發覺都是空屋或破屋,沒有人住在這兒。


  走過一段路,看見一道溪水,水流清澈,石縫間儲滿了透明晶瑩的水,一端潺潺流入,一端淅淅流去。一道粗水喉橫跨水面。我伏在水喉管上,摹仿一頭紅蜻蜓那樣,俯下臉孔,探向那清瑩冰涼、微微顫動的水面。不料突然身子失去平衡,整個人「仆通」一聲,掉進水裡。


  好清涼好透明的水!我是一尾快樂的魚。


 



  我們沿路上山,濕透的褲管漸漸乾了。長長的草叢阻住去路。我們把小路擴闊,在沒有路的那兒開出路來。我們攀著半山上電力站的鋼線或是蔓生的枝椏把自己翻過山的另一邊;也小心注視地面的陷阱、石和石之間的隙縫、草葉底下隱藏的針刺。我們欣賞蝴蝶和草蜢。我們採摘山稔。甜甜的山稔後面,忽然飛起一頭帶刺的黃蜂纏繞著你,久久不願離去。我們沿路上山,濕透的褲管漸漸乾了。


 


十一


  離開長草的崎嘔山徑,來到一片綠草的山頭,走高一點,便可以回顧得更遠。在那邊,遠遠那個山頭上,一點橙紅色,不正是那對小兄弟的營嗎?那就是我們昨夜紮營的地點。我們現在離它是如此遠了。我走著,走著,疲倦了,吃一顆糖,吃一個橙,設法安慰自己,或者索性怪叫一聲,坐下來,賴著不走。我的朋友拿我沒辦法。我想他沒見過在上山的路上休息這麼多次的人。我停下來,坐下來,吃一顆糖,吃一個橙,再走。走高一點,確是可以看得更遠。翻過山,涼風習習,彷彿可以把我們吹上天去。山那邊的木廠已在望了,我們看到海裡的浮木,一根根粗壯的樹幹浮在水面,有些聚成一組,有些零落參差。風真大,吹得我們渾身涼快。目的地木廠已在望了,我們想像在那裡一定可以看到許多東西。風真大,彷彿可以把我們吹到山下。但其實還有一段路要走。我們在山脊看見燕子,一個?旋,輕盈地乘風遠去;彷彿不用著力,就可以御風而行。又一頭燕子飛過我們身旁,一個?旋,就已經去得遠遠的了。什麼時候,我們可以像燕子一般輕盈呢?


 


十二


  到了山下,不見木廠,只見一塊農田、一所農舍,狗兒吠叫,不見人影。


  過了這農舍,有一道溪水,又有樹蔭。已經過了午飯時間,有這麼好的地方,自然是停下來做飯。我們煮?、煮湯、燒茶,我們把腳放進清涼的溪水,我們發明躺在岩石上:由水流按摩背脊的新辦法。我們把曬得發熨的皮膚,像「煎魚」那樣反覆浸入水裡。我們吃一顆西梅,舒舒服服躺著。弄這弄那,又吃又玩的,一頓飯下來,已經過了下午四時了。


  我們收拾行裝,又再動程。滿心以為隨著在木廠可以看到許多東西,忘記了行程中一起一伏、一喜一悲的常則。才過了田,就發覺前面沒有路了,四周盡是密密麻麻的矮林。


 


十三


  (據說,十三是不祥的。)


  我們心想:只要朝海邊走去,一定可以走到木廠吧!那便推開低矮的樹木濃密蔓生的枝藤,向海的方向走去。走了許久,仍然是在叢林裡,枝藤仍然是濃密的,遮去了前景,糾纏你的背囊,綑綁你的手腳。我們站在那裡,進退維谷。從樹幹的空隙窺望,看見右方不遠是一扇斜坡,有幾塊巨石。我們辛辛苦苦擠近,隱約看見山坡上面有人家。連忙攀若不穩的枝椏、光禿的巨石,把自己扳上去。在斜坡的半途,正在喘息,忽然上面傳來一陣狗吠,吠聲愈來愈兇,狗愈來愈接近,就在我們頭頂,好像想撲下來,把我們嚇了一跳,大叫:「有人嗎?」並沒有回音。斜坡上站不穩,上面有惡狗,上不去,只好後退,走下斜坡的另一邊。那裡是一片骯髒的泥地,堆滿垃圾、空瓶、廢紙,還有兩頭死?。狗繼續追來,好像要撲下來,我們只好後退,向密林那邊掙扎走出海去。


  終於出了密林了,才發覺那邊並不是什麼海洋,只是海邊的泥沼。一片烏黑色。我們踏進去,好不容易才把一隻腳提出來。


  褲管和鞋子,都變成泥沼的污黑色。鞋子被黏泥吸住,好艱難才擺脫了,下一步又陷回去,我們雙腳也是如此。對開的海面,都是黑色一片。這兒已是木材的集散地了。就像剛才在半山看見的那樣:一根根粗壯的樹幹浮在水面;只是隔遠看,看不見水這麼骯髒。遠一點的地方,有起重機和運貨船,有一些工人正在起卸木材。我們高聲呼喊問路,但他們隔得太遠了,聽不見。我們又向岸邊喊,也是沒有人回答。


  岸上的叢林濃密,偶然響起一兩聲狗吠,我們只好沿著污泥前行。有一段時間,真不知如何是好。近岸一帶,淤積滿是爛泥,偶然露出一個缺口,似乎可以上岸了,不料就跑出一群無人看管的狗兒,向我們狂吠起來。我們夾在兩者之間,情勢真是尷尬。對開的海面上有浮木,但卻離我們太遠,顯然也不容易「參觀」,不像我們預先期望的那樣。結果我們只是自走一場,陷在泥潭的地帶。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缺口,在近岸的地方拾起兩根粗木,指嚇著狂吠的狗兒,這才勉強爬上岸來。牠們仍然張牙舞爪;我們高聲呼喚,問可有主人?僵持了半天,才有一個婦人從屋內窗口探頭出來,突然又縮回頭去。過了一會,才有一個男子走出來。我們問往竹嵩灣的路,又請他拉住狗。他高聲吆喝,狗群才散去了。我們渾身骯髒,問他借水洗滌。我們來到?下,打水沖洗,洗了一盆又一盆,清水變成濁黑的顏色,倒了一盆又一盆,大家才逐漸恢復原來的樣子。朋友的鞋子不能用了,打算扔掉,問該扔往那兒?屋主人說:「扔出窗外便可以。」我們探首窗外,只見窗下就是一個雜亂的垃圾崗。堆滿瓶子、報紙、果皮、骨屑、廢木、黑色的膠塊、爛布、生?的鐵器,還夾雜著一兩頭死?。屋主人和他太太都很年青,襁褓中還有一個小孩,對這環境似乎無動於衷。他們以養?為生,特別養了許多狗防人偷竊。


 我們洗乾掙了,問路往竹嵩灣,那男子告訴我們沿屋旁的小路上山便可以了。 我們謝過他們,便再上山。他們一家三百,安靜坐在低矮的室內;我們走出來,沿路上山去。回過頭來,還可以看到他們的房子挨在山腳,旁邊是密密麻麻的為舍,對出去是海灣裡一根根浮木,像淤泥那樣凝定不動。再對開的地方,有矮矮的一根根木樁,插在水中,像一道小小的籬芭或鐵欄,保護了不讓木材飄到外面廣闊的大海,也限制了它們流動的自由。


 


十四


  跟著下來的一段路就舒服了。是山間的小路,但沒有阻路的樹叢和荊棘,自然也不會有泥沼。我們心裡輕快,不到半小時,已經把陰澳灣和木廠拋在背後,來到竹嵩灣。有一所清潔無人的學校,我們就在寬敞的籃球場上紮營。沒有石頭紮營,就借用旁邊的大花盆來壓住營繩。所以營的四周都放滿花盆。在學校裡,可以望見下面竹籃灣的小村和船廠。這兒是香港有名的製造遊艇的地方。我們可以看見船廠那兒停著兩三艘未完工的遊艇。船廠很大,這時還有工人開工。


  沒有水。而且還是黃昏,天還未黑下來。我們便到下面的村子走走,也想到船廠看看。在村中一所食堂的阿伯那兒,居


然買到冰凍的啤酒,我們坐下來,喝一口,感到疲勞後的舒適,有說不出的暢快。成群狗兒在小路上逡巡,船廠關起門,不讓外人參觀。我們從一所舖子買了水果和啤酒,回到山上的營地去。天漸漸黑下來了,我們坐在沒人的學校的籃球場上,對著屋脊上明亮的月亮,左邊下面是竹籃灣的燈光,右邊隔著海可以看到遠處青山那邊的燈光,我們喝酒、吃罐頭豆鼓鰻魚和回鍋肉、休息、談天、唱歌,感覺好像是屬於這地方的一分子。走了一天的路,現在只要好好地歇一晚,明天早上便再出發,步行到另一邊的昂船凹去。


(七七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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