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8日 星期六

如何測量陵墓的中心 ?

  墓地 , 總是墓地。這是一塊充滿陵墓的地方 , 十個王朝定都在這裹 , 光是唐朝就有十八個皇帝葬在這裡 。 你從一個墓去到另一個墓 , 你走下俑坑 , 看那些排列成陣勢的兵馬 ; 你在遠處 , 觀看那些形如覆斗的墓家 ; 你從埏道走下墓室 , 欣賞兩旁重彩的壁畫 , 卻禁不住感到那滲進你心中的陰寒。你嘗試解讀這些帝王的遊戲、深藏的結構。你怎樣解釋這些對陵墓的愛好 : 建造了十三年、二十三年。三十六年、五十三年 , 即位以後就開始建造、在位的大部份時間就在建造 , 花費無數人力財力 , 在山上添上游殿 ,在地下鑿出玄官 , 這裡那裡再安置廊房、獻殿、祭壇 , 飾以浮雕 , 描上壁畫 , 還有那數不清的陪葬品 : 珠寶、工藝、字畫、沒有生命的陶俑或者有生命的人。圍繞那中心的棺槨 , 你可以想像曾經佈置了種種機關灌滿水銀、長燃蠟燭 , 為防止後代盜墓人而設的、稍一觸動就會發射的弩機暗箭


 


  秦始皇陵、武漢帝茂陵、唐太宗昭陵、唐高宗武則天乾陵 , 每一個陵墓總有一個中心。那個至高無上的名字、顯赫的功業、難以平視的巍峨 , 生前是一切權勢的焦點  死後亦要肯定把這一切鑄銅或灌鉛固定下來。百官安排了位次, 兵馬有它們的陣列 , 陵園內的陪葬當然有一定的順序:分出了摘出和庶出、親與疏、寵愛和憎厭、表彰和敷衍,依照離中心的遠近而定出嚴格的等級。即使在地面上,也只有達官顯貴 , 才可以爭相遷進靠近陵墓的縣城 ,愈是接近中心 , 一定愈是感覺到那種接近權力的亢奮


 


  但時間跟這精密的結構開了玩笑。盜墳的人、考古學家、或是在國防號召下工作的平民 , 用他們的方法解讀挖到的碎片。沒有了目錄和序跋的一本書 , 從斷篇零章中猜全貌。有些字句已經永遠失去了。結構打亂了。 帝王將相的名字留下來 , 但不再是中心 , 而是一個符號、一個索引,指向那些繽紛的碎片。在秦始皇的陵墓那兒 , 我們欣賞的是無名工匠所作的無名兵馬俑 , 均勻地熔燒出來的一個普通人棚棚如生的親切面貌。在昭陵 , 我們想起博物館剩下的四駿 , 只能從碎塊中想像原來的全貌 ; 在永泰公主墓和章懷太子墓 , 我們對他們是誰、與武則天的關係怎 , 似乎都沒有那麼感興趣 , 反而仔細欣賞壁畫中的宮廷侍女 , 看那些色彩和線條的穿插流動 , 看《觀烏捕蟬圖》 , 一個尋常的宮女抬頭看一隻鳥兒 , 另一個捲起衣袖想捕蟬那樣簡單瑣細的動作。堂皇的陵墓的全景似乎已經不能感動我們 , 那些積習的文字已經不能發生作用 , 除非我們可以挑選不間的角度 或者把固定的東西拆碎重組。比起漢武帝的茂陵來 , 我們更欣賞的是霍去病墓前的石刻。但我們的欣賞已經離開了至高的安排者的原意和比喻 : 不是讚歎霍去病的英年早逝、戰敗匈奴的功績、不會看到一個象徵的祈連山、兇猛的野獸如何為傑出的將軍所馴服。


 


  我們滑離了中心的觀點 , 去欣賞那些磨砂石的質地 ,那些無名匠人順應自然石形而體現出的妙手靈心。野獸不是一個個意念 , 是一些堅實具體的形狀 , 拾蹄將要躍起 , 動嘴正在反芻。奇怪 , 那原來放在中心 , 讓許多機關保護、讓奇珍圍繞的人 , 反而被我們遺忘了,永遠在陵墓中睡去 ; 反而另外那些排斥在中心以外的最卑微的無名的人,又再在這些石塊間活轉過來 。 我們可以想像他們怎樣挑戰石塊、默默摩娑 ,在那上面尋找、細鑿、圓雕、線刻,提煉出他心中的某些品質、凝聚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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