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的飲宴完了 , 回到旅館房閒 , 脫去外衣,洗個臉 , 坐下來享受這一刻悠閒 。 外面的走廊上還是鬧哄哄的 , 一下子有人敲門 , 說要訪問一位從海外歸來的台灣學者 ; 一下子有人敲門 , 說要跟一位寫愛情小說的女作者談版權 ; 他們都找錯地方了 。 再過一會 , 門外再響起聲音 ,這吹來的才是等候的朋友 。 年輕的評論家和詩人 , 坐了個多鐘頭車 , 從城那邊的大學來到城這邊的大學。先前 , 我們在早上擠巴士往他們那邊 , 中午坐在學校背後的小舖二樓喝啤酒。地方是簡陋的 , 但小菜那麼美味 , 談話的興致那麼高昂 , 從窗口望出去 , 看見芸芸路人和店鋪 , 心裡有種踏實的感覺。談興正濃 , 我們卻不得不趕回來參加閉幕晚宴 , 於是大家約定 , 晚上他們再趕過來我們這邊聊天。
現在 L 正坐在床邊的沙發椅上 , 回應 Y 中午時說他最近的論文受了海德格某些觀點影響的問題。 L 是年青新銳的評論家 , 近年一些論點 , 比方認為謝晉時代應該結束 ,比方認為新文學應以一九八五年為分水嶺 , 頗引起不少事論。但與他談過話、細讀他的東西 , 就會發覺在表面好似狂妄的態度下 , 卻是浪漫的熱情、敏捷的才思 , 以及對種種框框坦率的批評。他說現在對西方哲學和文學理論的接受中 , 有人是對理論的文本感興趣 , 欲了解理論的原意 ;
他們則是看眼於理論可能帶來對當代文學的啟迪 ,甚至即使未必符合理論原意 , 也不惜挪用。我想這其實也不排斥第三種可能, 即理解西方理論的原意 , 再與本國文學比較研究。但過去國內分工清楚 , 搞西方文學和比較文學的 , 往往未必對現當代文學感興趣, 只當是不同範圍的事情 ; 所以現在搞現當代文學的新銳批評家 ,要以西方新理論為參照 , 未嘗不是一種打破框框的做法。即使通過斷章的猜測或創造性的誤解 , 有時也未嘗不能帶來新意 , 文學史上的五四詩人或英美新詩中的龐德等人 , 也可算是先例吧。
開放帶來新的衝擊 , 自然也帶來與外間的矛盾或因不同造成的衝突。當記者的 U 就說 , 他有時替香港報刊寫的報道 , 刊出時被冠以鬨動性的煽情標題 , 給他惹來許多不便。 L 也提到許多漢學家的膚淺 , 只是高捧國內被批判的作家 , 有時甚至把非文學性的作者, 當成文學的代表了。我想彼此的誤解確是有的。倒過來說 , 在國內研究港台文學的範圍裡 , 過去有政治的框框 , 現在太多商業的考慮 ,可嘗不令人擔心 ? 誤解還是不少。因為對港台社會和文化發展不了解 , 很容易把一種流派當成主流 , 或者把一位寫作不久的新作者當成新生代的代表了。兩方面的誤解都有 。L 他們尤其強調目前國內社會文化的獨特點 , 不能用外面的觀點或語彙說明。不過我覺得 , 要找尋一種觀點或一套語彙去說明國內目前這種獨特的文化系統 , 那麼與外面不同的文化系統參照對比恐怕還是需要的。
尤其在目前這樣一種彼此滲透互相接觸的階段裡 , 不僅是海外與國內不同。海外本身、國內本身 , 都包含了種種不同的複雜態度。比如說到商業化、交際化的文藝之風 , 寫詩的 S 會強調詩的純粹性。他與 C 是新一代的詩人 ,C 比較沈默 , 不喜歡談理論,S 卻除了寫詩 , 亦能很清晰地用理論去表達自己。他對詩帶著一種信仰、一種宗教的熱情 。
但另一位年青評論家 , 捉狹的 Y 卻去跟他抬槓了。 Y瘦瘦的 , 手上帶著手鐲, 說他自己相信伊斯蘭教 , 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他笑說你這不過是把詩神化吧了 , 你真會為詩而死嗎 ? 我懷疑現在這種殉道者的態度是否還可能呢 ?
來玩心理測驗的遊戲 , 證明 Y 是「無情 」的人。大家跟他起鬨了。 S 說 : 你難道甚麼都不相信嗎 ? Y 說 : 我是反對把文學神聖化了 , 比方說 , 我們今天 ( 他指著我說 ) 在回來的路上 , 擠了兩個鐘頭的公共汽車 , 從一路車換男一路車 , 又遇上堵車 , 人不斷上來 , 我們擠在人群裡 , 經這麼一番折騰 , 那還能有甚麼詩意、甚麼神聖的東西呢 ?
我不禁回想起今天一天的經歷來了。我同意 Y 又不同意 Y 。我一方面記得擠車的經驗 , 另一方面我又覺得不僅如此。在一個現代化或後現代化的觀念中 , 我們傾向於接受「表層」 , 反對「深度」 ( 一切神聖或崇高的東西 ), 但我卻總覺得在接受和注視表層的時候 , 我不是也正在思想和希望某些隱約的意義嗎 ? 我們總是來回在表層與深度之間。是的 , 今天我們擠了兩小時的公共汽車 , 但我並不僅是接受這現狀 , 在擠車的時候也望出窗外、觀看這陌生的城市、與同行的友人交談、回想中午時的談話、期待彼此晚上再見面深談・・・・・・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