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那人把頭靠在長椅背睡著了。船輕輕地顫動 , 他的頭也跟著輕輕地搖。他的身體側向左方。在再前面一張長椅上又有另一個人, 也是這樣睡著了 , 不過身體如側向右方。這兩個睡著的人彷彿是三角形的兩道斜邊 , 但卻連接不起來 , 所以只形成一個沒有頂點的三角形。是小孩子粗心地畫成的一個三角形, 兩邊歪歪斜斜的 , 是人的參差 , 不是機械量度的準確。
全船的人彷彿都睡著了 , 但其實並不是。聽仔細點 , 會聽見馬達的聲音混和著人們的談話、孩子的叫囂和嘩笑。回過頭去 , 甚至可以看見那群人揮動著手說得十分起勁哩。但是 ,這些聲音混和在一起, 還是形成以馬達為主的一種嗡嗡的聲音 , 給人的感覺是催眠的呢喃、灰霧的籠罩、或者用筷子搞拌成一片淡黃色的蛋液。
望出去 , 窗外是灰白色的天和灰藍色的海, 一連串的小島 , 船經過一個又一個小島 , 卻看不見一艘龍舟了。離開那個擠滿人的碼頭以後,便駛進這些沒有人的地方。那邊一個個小島 , 那麼小, 也許上面只是荒草叢生 , 沒有一個人居住。 那麼,當然沒有什麼記憶,沒有什麼歷史, 沒有什麼節日 , 沒有什麼慶祝紀念的儀式。那島上沒有人 , 即使有 , 如果他們造一條船 , 那也是一般捕魚的船 , 而不是一艘龍舟。他們划給誰看呢 ?
然而甚至也不見一艘捕魚船。只是天和海和島 , 最基本的存在。現在這載滿人的渡輪偶然經過 , 船上的人偶然望出去的目光看見了它們。
剛才 , 來的地方是一個人們以捕魚為生的海島。
剛才 , 在擠滿人的碼頭裡 , 當一艘渡輪駛近來 , 人們相顧問道 :「是這班船 ? 是這班船麼 ? 」
這老婦人問另一個老婦人 , 另一個老婦人問一個穿制服的人 , 這時一半人已從閘口出去 , 另一半人仍坐在長椅上等候。「不 , 這是迴航 , 不是直航。」
等人們上了船 , 這船又開走了。另一般渡輪正緩緩地駛近來 , 人們分散站在兩邊閘口前, 不曉得它要泊在那一邊。等它泊到左邊 , 站在另一邊閘口等待的人連忙湧到這邊來。船上的人下來了 , 但閘口還沒有打開的意思 , 於是又有人說 : 「不是這一艘 , 不是這一般哪。」
於是人們又連忙一窩蜂湧回那邊閘口去。我們──我和一位朋友──仍然坐在原來的長椅上, 我們一直就沒有站起來 , 只是坐在這裡看人們湧過去那邊又湧回來這邊。這是很有趣的 , 這也是很沒趣的。他們走過時會踏在你的腳上 , 他們不理會背上的大袋或什麼的有沒有碰著別人。
我們當時坐在那裡 , 正在談話。大概是在談一些一跟這節日有關的話題吧 , 比方說 : 粽子和詩。這粽子的節目一年一年地來臨又過去 , 寫詩的人一代一代的創作又被遺忘。而現在 ,這一批等船的人爭先恐後地站在這閘口前, 只不過是今天無數乘船的人中的一批 , 然而當他們垂下頭擠在人堆間 , 他們只看見自己的腳了。
現在 , 我坐在這渡輪上 , 走到船尾張望 , 看船後劃起的波紋在無人理會中消散。有一尾小魚躍起 , 閃起一陣水光 , 我連忙指給旁邊的朋友看──呀 , 旁邊那裡有人呢?一定是記錯了。坐在碼頭談一些跟節目有關的話題, 一定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又想:既然海面上一艘龍舟也沒有 , 也許我們乘的就是龍舟吧 ? 可是 , 當我問過頭來仔細看清楚 , 我只看見歪歪斜斜的三角形的兩邊, 聽見不知是不是人聲的模糊的嗡嗡,這只是一艘載滿了參差的乘客的渡輸 , 那裡是什麼龍舟呢。
── 一九七三一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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