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達情感的舞蹈

表達情感的舞蹈

去看瑪莎﹒葛蘭姆在港表演的兩晚現代舞，最喜歡的有兩場，一是根據伊狄帕斯神話改編成的《夜旅》，一是《懺悔者》。

這些舞蹈，接近詩多於接近小說。比方《夜旅》，沒有怎樣敘述故事，只是集中在表現裘豈絲妲(伊狄帕斯的母親及妻子)獲悉悲劇後的複雜心態。另一晚的一場米蒂亞的悲劇，同樣是在表現愛、妒忌、悲傷、命運等抽象思念，而不在交代故事。

使我驚訝的是，這些舞蹈表現意念、情緒和人際關係，表達得這麼新鮮，卻又成功。像《備戰的庭園》是男女愛情的糾纏，寫出懷戀與背棄的關係。這四個男女，可以是亞當、夏娃、亞當的舊情人與新的陌生闖入者，也可以是任何四角關係的男女，這舞蹈不是在跳出特殊幾個人的關係，而是抽象也概括地表現了愛的關係。又如第二晚的《迷園的歷程》，借用迷宮和怪獸的故事，說的卻是恐懼的觀念：一個人怎樣克服恐懼。這些觀念都是抽象的，但跳舞的人卻好好地用具體的動作使我們觸及了那感受，就這像好的詩，在不落言詮中先讓我們有所共鳴，用一個新鮮的形式表現了我們共有的經驗。

〈懺悔者〉有兩面，一方面是幾個人在街頭演宗教劇，一方面是他們卸粧後在街頭跳舞。我最喜歡的地方，是當那女子除下頭上的黑巾，露出裡面粉紅的頭紗，輕快地跳起舞來，那樣單純的喜悅，像早晨的鳥聲和青草，是纍纍的黑夜積壓後的舒伸。

《阿伯拉罕的春天》，在服飾和氣氛上，都帶有濃厚的美國墾拓時期的風味。是我比較沒有那麼喜歡的一場。

《夜旅》和《心穴》，則是希臘悲劇的現代化。尤以前者包涵豐富，以現代技巧，捕捉古典精神。《夜旅》把伊狄帕斯的故事化至最簡單的骨幹，而又像現代戲劇一樣，嘗試用最經濟的方法說最多的話。這場舞中伊狄帕斯的一件外衣、一根繩子、臺中彷如現代雕刻又彷如神壇的一件道具，都發揮了最大的效用。比如伊狄帕斯之被他自己的外衣糾纏，又如繩子把這雙戀人連結起來但又使他們被纏繞而無法掙脫，還有先知持棒在二人後面俯視，都是充滿豐富暗示性的動作。一群黑衣女子如黑蝶般掠過臺上，先知雙手持棒按著地面由臺的一端跳到另一端，既帶來豐美的視覺上的收穫，也做成一種奇異大膽迫人的效果。

即使在古典的外衣下，這種強調表達人的情緒如喜悅、悲哀、猶豫、恐懼、絕望等等的做法，卻是非常現代的。他們的舞步，可能溶合了東西方的舞步，具有種古典和現代的影響。他們的步伐和身體的扭曲，有時甚至不是一向所謂美的；只不過是情緒猛烈得無法用一個普通的姿勢來表達時，用一種強烈甚至扭曲的方法表達出來。在情緒的表達中，我們卻也可感到編舞者對人生各種經驗的豐富了解，不是賣弄技巧這麼簡單。

這些舞蹈確是具有不用言語甚至不用故事而可以與人感應的神奇力量。人的身體在活用時竟也可以是這麼好的表達工具，只不過這種力量有時在現代社會中被人忽略而致消失吧了。

(七四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