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
傍晚的時候從大網仔出發,過了竹灣不久,天色已經黑了。阿清和阿娟遠遠地走在前頭,老張和張太就在我背後。
張太說:「阿清好像不是旅行,是賽跑的樣子!」
「糟了,」老張說:「我現在已經開始有點累。」
「阿清今早為什麼不大跟我們說話?」
「他現在一副大人的樣子,」張太說:「他今天滿臉嚴肅地到我家裡來,把我背
囊裡的東西都倒出來,要替我重新收拾一遍。我現在自己也不曉得背囊裡有什麼。」
「最慘的是,」老張說:「他一定要我盛一壺蜜糖。他說蜜糖最有益。我現在想喝水也沒有。」
「你可以喝蜜糖的呀。」我說。
「甜膩膩的,最可怕了。你要喝嗎?我可以整壺給你。」
「不,不要客氣……」
阿清在前面的橋頭停下來,還以為他等我們一起走,大家談談天。不料他只是說:
「你們還不快點走,就沒法在十一點到橋嘴了。」
「反正都是夜晚,為什麼一定要十一點到橋嘴呢?」老張抗議了。
「計畫了這樣就這樣嘛!我們上次幾個同學來,十點多就到了。你們真沒用!」
「不同的人呀!」我說。
「你盛的蜜糖害死我。一會兒不曉得會不會惹上滿身螞蟻……」
阿清有點生氣了:「你不要就給我拿好了。」
「說說嘛,阿清今天幹嘛這樣……」
阿清又開步走。我們聽見他正在跟阿娟說蜜糖的益處。
前面一個分叉路口,黑漆漆的夜晚裡,一個人影也沒有。
「阿清呢?」
「照看應該是走斜上去左方的這路。我不大清楚。但他在路口應該等等我們的。不是遇到什麼事吧?」老張有點擔心了。
「阿清!」
「阿清!」
寂靜漆黑的夜晚裡,只有遠處農舍的幾聲狗吠作為廻聲。風吹過來,搖動樹的黑影。向四個方向望過去,都不見人影。
「阿清不會有什麼事吧?」老張說:「你曉得他最粗心了。上一回露營掉下田去,跌斷了手。」他邊說邊向下邊探望。
「阿清!」我們在黑暗中再等了十多分鐘。擔心著。
「老虎呀!」
阿清他們從樹後撲出來。
「嚇死我了!」張太說。
「你以為這樣很好玩?」老張說。
上山的是柏油路,並不難走。天色愈來愈黑,只有前面山嶺的夾縫中,露出點點星星。我們一邊走、一邊唱歌,大家好像開心起來了。不管路多遠,幾個人談談笑笑的,總是易走一點的。
「好像是『呀,美麗的星星……』才對呢。」阿娟說。
「不,絕對是『星星是美麗的」,這歌我最熟了。我們有一次音樂比賽唱過的。」阿清說。「誰有啤酒?我要喝一罐啤酒。」我說。
「我累了。」老張說。
「我們坐下來吃點東西吧。」
「不,」阿清說:「到橋嘴再吃。」
「有沒有弄錯?十二點才吃晚飯?」大家一起抗議了。
「我的肚子也餓了。」阿娟說。
「你們總是不依照計畫辦事的。」阿清氣鼓鼓地說。
「不要生氣,」我說:「你看,星星不都是美麗的嗎?」
我們在山頭的路旁坐下來。當我喝了一點啤酒,吃了一點牛肉乾,不但星星是美麗的,許多事情也美麗起來了。這樣深夜走路,坐在星光下的柏油路旁野餐,不也是美麗的嗎?肥胖的老張和瘦小的張太,不都是美麗的?生氣了的阿清和沒有生氣的阿娟,不也是美麗的?是的,即使阿清是那麼年青,年青得那麼固執,但是,這個晚上,星星是這麼美麗呀……當我喝光一罐啤酒,我煞有介事地告訴阿清:
「星星的美麗是讓你欣賞的,不是叫你去爭辯的。」
他告訴阿娟:
「這老傢伙一定是喝醉了。」
他真是凡事都要找一個合理的解釋呀。
「遞一罐汽水給我,阿清!」阿娟說。
「喝蜜糖吧。」他說。
整個黑一暗的山上,只有我們用電筒照亮的一個圈。我們就坐在裡面。大家拿麪包和午餐肉出來吃,開罐頭的時候,才發覺忘了帶罐頭刀。
「哼,阿清,是你替我收拾背囊的!」張太說。
「好心沒有好報!以後你請我也不收拾呢!」
「不要吵了,想個方法解決吧。」老張說。
各種各樣的解決方法提出來了。有人說把它用力擲到地上,有人說用石頭砸碎,有人說用炸藥把它炸開,有人說用電鋸。
阿清喃喃地說是老張走得太慢,不然現在可以走到橋嘴了。
「不要吵,有人來了。」
在山頭那邊,現出兩個黑暗的人影,他們手中晃著一點電筒的亮光。
「不會是箍頸黨吧。」阿娟說。
「大家小心準備。」阿清往他袋裡不曉得探出一點什麼來。
「不要緊張,」老張說:「是過路的人吧了。」
當他們走近了,我們可以看見他們背上的背囊。他們也有點緊張。我們打個招呼,當他們看清楚我們的樣子,也放心地笑了。
「你們有罐頭刀嗎?」
「罐頭刀?沒有呵。」
然後他們向著我們來時的路走下去了。他們走遠了一段路,還隱約傳來那笑聲。「罐頭刀?哈哈哈。」
這使我們也笑起來。對,忘記帶罐頭刀不是悲劇,而是一件好笑的事。在星光下的山頭的幾個飢餓的人如何設法打開一罐罐頭呢?
「你背囊裡的是什麼?一把斧頭?」老張問。
阿清點點頭。
「用斧頭來開不就可以了?」我們都高興起來,「罐頭問題」露出曙光了。
「但我的斧頭是新的呀。」阿清老大不願意的。
我們答應小心使用,又答應替他抹乾淨。他才把斧頭拿出來。那是一柄好看的小型斧頭。老張站起來,一斧砍在罐頭上。罐頭陷下去,但鐵罐並沒有破。他繼續砍,他站在那兒,牽起巨大的影子,許久許久以前,原始人一定也曾在黑暗的晚上為食物舉起斧頭,只不過他們沒有這個面對罐頭的困難。
砍了四十一斧,罐頭變成一團面目模糊的東西,才算裂開幾條縫來。我們從縫中刮出肉來吃,好美味的罐頭午餐肉絲呢!
從另一邊下山了。這一次不再是柏油路,而是樹叢中山石的崎樞小路。
路好像更黑了。阿清和阿娟走在前面,我跟著,老張他們走在背後。我又開了一罐啤酒。但我沒有機會擡頭看天上的星星了;我也沒有看阿清和阿娟走著急促的、跳躍的步子;也沒有看老張他們在背後走著遲緩的、穩重的步子。我得專心地拿著電筒照著前面、我一隻腳踏下去的地方。我得弄清楚那兒是石、那兒是泥。有時一個忽然陷下去的地方,叫我踏了個空。
我喝著啤酒,專心看著路,想起許多事情。路是一直向下陡去的。有時又是「之」字型的轉彎。有一會我可以看到吐露港的燈火,有一會轉了彎又再也看不見了。我笨拙地走著,又想到另外許多事情。我起先想到阿清的年青,然後我想到老張,然後我想到這樣子一起走一段夜路的機會以後也許再沒有了。不僅因為大家年齡不同,也因為步伐不同。走著走著。我停下來,感到周圍一片黑暗。風呼呼吹著。前面看不見阿清的影子,他們已去遠了,回過頭去,也看不見後面的人。我低下頭,看見電筒微弱的光,只照著眼前的地面。
我繼續走下去。在轉彎的地方,一些橫倒在地上的枝椏阻著路,我幾乎也給絆倒了。我把樹枝扔掉,跳過石隙。
「嘩!」前面一聲大叫,嚇得我幾乎把電筒也給掉了。原來是阿清的惡作劇,他不作聲地站在路邊,突然叫起來。他還要嚇他們,我說最好免了。我們還是等等後面的人吧。過了幾分鐘,他們才走到了。他兩人用一支電筒,光線微弱。老張提議跟阿清換一支,反正他和阿娟共有兩支大電筒。可是阿清搖搖頭,說:「我們領隊,要光亮的電筒呀!」然後就繼續走。而他的所謂領隊,也不過是一溜煙走得無影無蹤吧。我把電筒跟他們換了。下了山就到橋嘴了。穿過雜貨店和農家,就去到我們打算露營的碼頭。「比原定計畫遲了兩小時。」阿清不開心地說。大家不知怎的都沒有到達的喜悅,反而剛才在路旁吃東西時還開心點呢。阿清先行,我們走到碼頭時聽見他嘀咕個不停,原來碼頭上佈滿了牛糞。「上次來也沒有!」他說。
又一件超出他計畫之外的事情!
(七六年十月)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