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

祝福

　　電影《祝福》現在看來仍然動人。大概由小說改編的電影，好的是可以更具體更精微，而壞的則是簡略化膚淺化了。電影《祝福》是具體的，一些次要的人物，如四老爺、如賀老六、如柳媽和衛老婆子(電影中改作一較年輕的角色)，都著實有了頭臉；而它也是精微的，這些人物和他們舉止的細節，織成豐富的戲劇。

小說或電影的藝術應該是細繳的，這細緻不是人們所謂的雕蟲小技，而是對人生的全面感應，超乎定論的敏銳觀察，到頭來為了把這樣一個生命表現得更深。比如《祝福》戲中的四老爺，屢次批評祥林嫂的時候都有他人在場，毫不顧忌地當著其他女傭人在背後罵她，這就顯示他根本不尊重其他人，把人不過是當一件買回來的貨物那樣；還有他屢次一面教導兒子(例如叫他要坐得正，筆要拿得正)，但一面就用迷信迂腐的想法去批評祥林嫂，這也有一個反嘲；本身不正直的人如何可以教導下一代正直呢？而另一個四太太的角色，跟四老爺有點不同，她比較接受祥林嫂，但我們跟著又發覺，她之接受純粹是在實際的立場，因為祥林嫂可以一個人做兩個人的工，來了以後過年不必僱短工，這給她帶來現實的好處，所以她留下祥林嫂，但到了重要的關頭，她也不見得為人著想，又如尅扣工錢等，更見她的計算了。又如那個年青的中間人(衛老婆子的角色)介紹人完全是為了賺取佣金，為自己的好處；婆婆要賣祥林嫂，她也幫上一份，整個人是完全沒有原則的。第一次在帳房裡她臨走前說的那幾句話，捧了魯家、少爺、連另一女傭也不遺漏，可見她厲害，也可說是今日常見的捧場文章的經典之作了。又如柳媽，因為是吃素的，所以後來用鬼神之事來唬嚇祥林嫂順理成章，這倒是魯迅原有的細節，電影至少把它活用了。

而我覺得電影寫得最好的人物是賀老六，他在原著中只是淡淡的影子，但戲裡卻作了得體的補充。祥林嫂被捉去拜堂，求死而碰傷額角。賀老六一直覺得不忍，但又不知如何是好。他最後甚至答應把祥林嫂送回去，他的誠懇和關心，使自覺走投無路的祥林嫂自動留下來。這一場心理轉變寫得合情合理，為祥林嫂的第二次婚事提供了合理解釋。對祥林嫂的描寫，也讓我們多見到她愿情的一面，使這人更有血肉。

　　戲中許多地方有伏筆有回應。例如孩子走出門外，例如村子裡有狼，例如獵槍和花鞋，都物盡其用。四老爺的孩子燒爆竹，第一次祥林嫂教他用手拿著燒，第二次他自己燒，祥林嫂已經被迫淪落街頭，這些細節的呼應，都可見用心。

好的地方是情理襯托，互相補足，不好的地方則是互相杆格了。例如電影發展下去，忽然到了祥林嫂儲錢捐門檻的時候，又來一段旁白，說「於是這老實的女人就努力工作，儲夠了十吊錢……」之類。既然畫面上已是她在努力工作，也看見她儲夠了的十吊錢，也看見她儲夠了錢交給廟祝，這些已經完全用畫面表達出來，還要加上說明性的文字，不但突兀，反令效果打了折扣。

　　又如賀老六被迫還債，兒子慘遭狠噬，賀老六病死，全在一場中發生，也給人一個感覺，是故意把所有悽慘的東西砌在一起叫人感動。而且兩個悲劇高潮同時砌在一起(原著其實有先後)各自不能更多發展，也互相影響了劇力(比如我們會對兒子的事感受更深，對賀老六死一場，劇力就覺淡了)。還有一個缺點是結尾拖得太長太散，相對之下，魯迅的結尾淡淡幾筆，不用言明，就使人感到那爆竹聲音背後的孤苦，熱鬧幸福背後的可憐，是更感人更細緻的藝術了。

(七八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