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24日 星期四

馬田的《五樂圖》

當你站在Martin Zeller 這組名為The Diagonal Mirror 的攝影面前,也許你會調整自己的位置:往左挪一步,往右挪兩步,好像一時找不到一個最理想的觀看角度。這些攝影不是一般大小和一般形狀,往往是兩幅巨大長方形畫面的相錯。這些似熟悉又陌生的建築物和街道,充滿了豐富的細節,歡迎你在其中漫游。但影像被空白包圍,好似飃浮在空中,你不知如何進入。有時它有一幅前景,好讓你踏足進去,但你可以想像,這傾斜的路充滿顛簸,充滿險峻的狹路與懸空的岬角,顯然不會是一趟安穩的旅程!

我在香港長大,很早就發覺不易描繪香港這個城市。當我初寫小說,翻閱既有的中英文作品,發覺它們都有各自的偏見:西方的流行小說,把香港描繪成冒險家的樂園、尋幽探秘的銷金窩,而中國的作者,則由於香港是一個殖民地,尤其想把它抹黑,寫成一個罪惡的淵藪。兩方面都由於香港是一塊與它們不同的地方,覺得這「不同」是一種「過縱」或「貧匱」,是提供五花八門娛樂的場所或是一無所有的文化沙漠,而不願意看這地方的人其實怎樣生活、發展出怎樣的文化來。我很早就感覺到這樣的偏見,令我在嘗試描寫香港時尋找不同角度,也令我在旅遊或居住在其他城市時,留意自己不要把偏見投射其上,這當然也令我特別注意看別人如何描繪不同的城市文化。

我曾經在柏林生活半年,也寫過以柏林為背景的詩和小說,當我看到Martin Zeller 上一趟拍攝柏林的一輯作品The Transfigured Night時,感到十分驚訝:Martin拍攝的都不是柏林的歷史名勝,而是普通的街道或建築物一角,都是夜景,自然曝光,但在那非常細緻、有時彷如抽象的畫面上,我又隱約感覺到這城市豐富的層次。

我知道馬田在1998年到過香港,後來他再訪此地,並在離島長洲覓得一所寓所,逗留較長的時間,到處漫遊拍照。我起先聽說他在茘景(Lai King)的工厰區拍攝,把攝影機安置在那兒,等待長時間的曝光,招來不少奇怪目光。

對一般遊客來說,他們去的往往是尖沙嘴或銅鑼灣(Causeway Bay)的購物中心、快活谷(Happy Valley)的馬場、淺水灣(Repulse Bay)的海灘,他們喜歡到山頂去欣賞夜景,到香港仔海鮮舫吃海鮮,更有好奇心的遊客會到黃大仙的老廟、屏山文物徑、米浦自然雀鳥保護區或天水圍濕地公園。很少遊客,甚至很少本地人,會闖進像茘景這樣既無娛樂購物場所、也無歷史文物和自然名勝,只是本地人生活和工作的一塊地方。我想起我自己在柏林或東京生活時,也往往喜歡散步到一般人生活的街巷,勝於到紀念碑式的名勝。我想我們都對繽紛多元的世俗文化更感興趣。

馬田在香港攝影的取景,有不少是在上環、牛頭角、紅磡、土瓜灣那樣的老區,或者是像藍田、葵涌、茘景、屯門樣本是老區發展成的新市鎮,它們在沒有什麼規劃的情況下變得有點雜亂、甚至讓一般人覺得「醜陋」。有意思的是,馬田不是像一般遊客那樣去攝取「風光如畫」的「美麗」景點,他也不是像有些攝影師那樣,專門去搜尋怪誕與醜陋,作煽情的處理。他到處漫遊,細心觀看,試拍初稿,安好鏡頭,耐心等待長時間的曝光,是自己內心與外界對話形成的風景。

我忙於自己的工作,我知道這位攝影朋友住在長洲,正在香港進行攝影計劃。偶然我會到長洲探訪,或者我們會在茘景吃一頓晚飯,但一直要到我有機會在巴塞爾(Basel)的文學館及馬田的畫室中看到整組作品,以及懸掛在牆上的效果,我才對這些作品有一個更完整的印象。這組攝影都是夜景,我們可以想像攝影師在靜夜裡,長時間耐性地從紅磡的碼頭眺望平靜的海面和對岸的夜景,從茘景的山上眺望四周的高樓和大路拐彎的彎角,從何文田山上看燈光燦爛如星光的幢幢高樓,或者在每家人正在室內吃晚飯的亮着燈的屋邨大厦外面走過,或者走進棄置的劇院後台,走過荒蕪的街頭一角。

特別的地方是這些風景都以截片(fragments?的形式出現:出現在畫面的形象與畫面外的留空同樣惹人注目。而且由於每一件作品都是兩個長方形畫面交錯,參差重叠於某一角(這交錯並不是幾何圖形的十字或X字形,而是傾斜、變化、既抒情又挑戰你習慣的觀看方法),所以觀眾不容易在畫面上找到一個安穩的切入點。這挑戰了傳統西方繪畫中習慣的觀看角度、消失點、一個我們能操控的視角。這幾乎接近傳統中國傳統繪畫的某些做法:散點透視、沒有一個固定角度、沒有由透視而來的遠近比例的規矩。有趣的是:馬田攝影中的影像並非飄逸的山水,而是高密度的香港樓宇,燦爛而又空寂的夜景,畫面豐富顏色的構圖令人難忘,而栩栩如生的細節描寫(如地上的煙蒂、路旁堆放的雜物、屋邨走廊上扔在地上的報紙)往往令我們看見芸芸眾生留下的痕跡。

香港石峽尾從五O年代開始那些早期的七層廉租屋邨正面臨拆卸,我想去看看情況。我知道馬田剛也在那區拍攝照片,便約他見面談談。我們原來約了在深水埗地鐵站的A1出口碰頭,去到卻發覺出口封起來,正在加建甚麼,連出口的標誌也遮去了。等我們找到對方,不禁相對大笑──
這正是香港城市空間瞬息萬變的一個好例子!我們走下地鐵站,穿越過去,然後在馬路另一邊走上路面。馬田回想起他初扺香港的時候,從機場乘巴士進城,很快就被沿途擠迫密集而又豐富多姿的城市風景吸引住了,日後設法乘車回到那些不同地點去留連觀察。在歐美不少城市,比方他出生的曼咸,街道排列整齊,屋宇順A 1 A 2 A 3這樣的次序排列,而他發覺,後來也這樣忠告朋友:在香港你不能光依賴地圖或編號,有時你給人指路,得說明從那裡拐上天橋,在城市懸空廊道走下來拐左拐右,還要從地下或從天橋的方向穿越到另一邊!

在歐美的城市,也許每一區都有它的特色:這是新區,那是老區!這是時尚名牌的一區,這是手作行業的老區,但在香港,蘭桂坊既有古老的住宅和雜貨舖,同時又逐漸集中了時髦的外國酒吧和餐廳,吸引不少年輕人和外國遊客。在中環後現代建築的銀行大厦背後,你隨時還可以找到古老街市、狹小寺廟、街邊維生的小檔。濃密的拼湊(Collage)似乎是這個城市的特色。不是邏輯的排列、極端理性的秩序──
當然,基本的秩序是有的。但整個城市各自不同的部份各自發展,市民在使用空間時也將它們應用成適合自己生活的地方。隨機應變,依實際的需要枝外生節,沒有一個嚴格專制的理論可以把這一切歸納。它靈活變化,唯幸還不致變成無政府主義的一片混亂。不是理論的邏輯而是生存的邏輯。這樣的城市,想來真不易描繪!

我們走近石峽尾屋邨,在等待過馬路的時候,大家同時發現街角一幢古老的大厦已然拆去了------好像不久以前,它還矗立在那兒呢!更有意思的是,當我們走近那些搬空的大厦,當馬田正要指給我看他上星期原來打算拍攝的地點(比方說:在29座與30座的大厦間的空地,但後來他環顧四周,改變了主意,決定尋覓另一個角度!)他發現:在搬空的大厦周圍,今天圍上了鐵絲網!還是簇新的呢!總之,這城市每天變化,今天來看,就已經跟昨天不同了。

馬田向我保証地盤圍上的鐵絲網不是一個問題。繞到後面的運動場去吧!他告訴我他的經驗:有一次,在鑽石山,他想踱進一個地盤,從那兒拍攝山下的景色。他走到一個進口,發覺鎖上了;另一個進口,又鎖上了;又一個……如是碰了多次壁,然後走到最後一道閘門,卻發覺它是打開的,什麼問題也沒有,他就這樣走進去了!

馬田把這當作香港都市空間的一個縮影:混亂無序,但充滿流動性、靈活的可能。我倒是想到,當年我們最初開始寫出第一本書、開始通過翻譯去接觸外國文學、開始辦同人刊物、編劇和搞展覽,那時文化的機制還未建立起來,也好像有更靈活的空間,更多自由,供我們發展……

繞道走到後面的公園,走上籃球場。果然從這兒的高地,正面對要拆卸的一列大的背影,對着高層背面的露台。可是,我們發覺可以通往外面斜坡拍攝

的閘門今天也鎖上了!沒關係,我們就坐在球場邊的長椅上,欣賞攝影師拍攝的對象和拍出來的作品吧。

        馬田給我看他的新作,拍攝對象來自眼前已經空置的廉租屋邨,但卻不盡是為了寫實的報道。畫面上也有兩幅影象的重疊:細心觀察,可發覺兩幢大廈的視角和距離不盡相同,其中燈光的變化也有不同。甚至近處一幢大廈有上下兩截不同顏色,那是由於球場夜晚的燈光和屋邨的燈光各自映照成了不同效果。我知道馬田每次拍照前都細心做準備的功夫,先試拍一些細幀的照片,看它的顏色光影效果,然後才著手拍攝他要拍的作品。他有時甚至長時間耐心等待雲層凝聚,反光照亮山頭地面上的低窪之處。馬田的攝影作品裏,顏色和光影往往最吸引我們的注意。有時山坳低陷地方彷彿帶著Pieter Brughel畫作的顏色和氣氛,另一幅室內雜物排列的色彩又令人想起Christian Bolanski的裝置藝術。

        我們坐在球場邊的長椅談天的時候,我注意到來了一群小學生,在我們的談話中他們練習各種體操的花款。我抬起頭,他們正在試練一個拋鉛球的動作,沒有真正的球,他們拋出了一個想像的球,然後迴轉身跳躍、大笑起來。一個散步的老人走到我們眼前,瞪著我們,好像觀察公園裏兩株植物,然後又走開去。褐紅色的地面浮現了美麗的樹影,過一會,又消失了。我忽然有一個衝動,有想寫一首詩的感覺,想把現實的零碎與我們對於藝術的討論串連起來。一首即事的詩(an occasional poem)a conversation piece。藝術剪裁和反思生活的能力,藝術與生活的對話,總令人著迷。著名攝影師Henri Cartier-Bresson曾經特別強調一個決定性的時刻(decisive moment),這想法有它的意思。但這美學背後是假設一個代表性的理想時刻。我卻更感興趣於那些猶豫、移轉,從一個時刻到其他,從藝術到生活之間更複雜的關係。


        我想到馬田的攝影,那些照片拍攝都經過悠長的曝光過程,構圖中兩幅不同映象的重疊,挑戰一個「決定性時刻」的觀念。馬田的攝影,以它們密集的意象和豐富的細節,彷彿在邀請觀眾進入畫面,留連其中,但另一方面又拒絕給予觀眾一個單一的容易消費的視點。我想到他的〈五樂圖〉(Five Pleasures)

        這幀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攝於新衛星市鎮藍田的山邊。兩幅交疊的畫面,橫排的是交叉的汽車天橋,後面是燈光燦爛的樓宇,另一幅從右上角斜伸下來與之相錯的畫面,則讓我們從另一角度看見天橋底下以及近景的露宿者的空地。

    就像他的其他作品,畫面的顏色和構圖給予我們廣濶的游賞空間。但那不是一幅奇觀(spectacle)的全景,不是要誇耀城市建設雄偉或夜色燈光燦爛,畫面的空間不全是由我們仰之彌高的天橋所霸佔,也留下更多位置給予城市天橋底下大家忽畧的露宿者的空間。正如他這組攝影的其他作品,畫面不只有一個視點、態度也非獨斷的簡化:既不是煽情的悲劇也不是迂尊降貴(condescending)的同情,而是一種凝神細察的平和態度,充滿對其他生命的尊重與體察。

        這也可從攝影的標題見出:《五樂圖》令人想到傳統中國繪畫中這類題材,比方明末陳洪綬的《南生魯四樂圖卷》,此圖卷現藏於蘇黎世利特伯格博物館(Rietberg Museum),相信也是馬田曾見過的這類題材畫作之一。這類畫作往往繪畫一位學者或隱士,優悠地享受琴瑟書畫、美酒或是禪趣。而在馬田的攝影藝術中呢?他顯然遇到(或幻想)一位現代的隱者,白天工作,夜晚露宿在大城市的天橋底下!這樣的生活豈不是很苦?也不一定的。攝影的細緻讓我我們看見這位隱士既有睡眠的地方,也有舉炊的餘裕,既有檢拾回來自娛的玩意,也有朋友來訪的活動空間。 不光是生活在有庇蔭的自足小天地,還有可以坐下來眺望眼前美景的餘閒呢——在畫面當中天橋底下我們可以找到一張掉了椅背的皮椅,正可供一個人閒來坐在那兒玩味遠近的夜色!這不亦樂乎?是攝影的構圖和視野幫助我們跨進另外的空間、嘗試去體會另外的生活態度。

( 15/11/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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