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21日 星期一

雜技的故事

小棠看著碟子轉呀轉的,轉得那麼快,連碟子的花紋也看不清楚了。她手裏持著竿子,機械地轉著,每邊四個面目模糊的碟子,兀自在那裏轉動,彷彿跟她手裏的竿子沒有什麼關係,一旦等它們習慣了,就像不用她去轉,它們自己也會轉動下去。

小棠感到有點煩悶。總是碟子、杯子、竿子、繩子,不然就是單車、雞蛋、水缸。下面的人不也覺得煩悶嗎?她記得,最初的時候,碟子轉動的感覺,清楚地從竿子傳到她手中,就像一個人的心跳,或者脈膊的悸動。但後來,也許是碟子睡著了,也許是竿子忘記了,也許,是她自己的手生了繭;漸漸的,竿的那端再沒有傳來什麼。轉碟子轉得多了,唯一的感覺只是看出去這世界的一切都像碟子,比方說現在臺下著坐的,看來就是一個個或圓或扁的碟子。

這些碟子不覺得悶嗎?總是這樣的轉著。

(前邊,那些碟子間,傳來絮絮的聲音。彷彿是一種很遙遠的聲音。她凝神聆聽,聽不見什麼。)

小棠轉身的時候幾乎碰了旁邊的小蘭一下。幸而,職業性的熟練技巧救了她,碟子並沒有掉下來。她側一下身,翻一個觔斗,不管是「探海」,還是「掛劍」,碟子總是若無其事地轉著,她有點妒忌這碟子了,它們可以這樣習慣,沒有憂慮也沒有焦躁,從不會怯場,而且她曉得,碟子們──不,人們──要看的也只是碟子,不是她。有時,當她倒豎著身的時候,她就想唱一支歌,甚至是她自己胡湊的一支歌,或者大聲呼叫。為什麼有這樣古怪的想法,自己也不曉得。大概是倒豎著的綠故吧,當一個人倒過來,思想也倒過來。不過碟子還是安穩地轉動著。

小棠記得她,曾經問團長:「我可以唱歌嗎?」團長沒有回答,所以,她沒有再說。她只在倒豎著身的時候才想想這樣的怪念頭。當她站穩在地上,就不再說話了。現在,這一個節目完了,她便鞠躬,臺下照例響起一陣掌聲。回到後臺,小蘭問:「你今天幹麼心神恍惚?」她也沒有回答。

下一個節目是「頂桿」,不是她的節目。但團長說:「小棠出場,」她便也出場了。她呆呆地站在那裏,不曉得該幹一點什麼。她本來討厭碟子,但現在,沒有了碟子,雙手又不曉得該擱到那裏去,沒有了碟子,就彷彿沒有了面具。她呆呆地站在那裏,看著一頭一頭野獸走出來,走過她旁邊,她彷彿只是扔在地面的一個舊碟子。不,自己不該作這樣無聊的比喻,她想自己恐怕不是個好藝人;每天早上不願意醒來,轉碟子的時候有時會忽然想摔碎碟子,而現在,又來胡思亂想了。離開了碟子,就是這樣。

一頭一頭野獸走出來,這本來不是個野獸的節目,但既然團長叫野獸出場,野獸便也出場了。那一定是有道理的,她該相信團長。她看著強壯的張叔叔用肩膀頂起一枝桿,有一個人爬上去,跟著是一頭猴子、一匹馬、一頭牛、山羊、鱷魚、袋鼠、熊貓,最後是一頭大笨象,這些動物一直爬到桿頂,然後消失了。她起先也有點懷疑,這些生物,不是有許多不懂攀爬的嗎,現在怎麼都可以一下子爬了上去?而且牠們都一溜煙地消失了,牠們到那裏去了呢?她有點懷疑,她也想發問,但再想想,既然這是團長安排的,那就應沒有什麼可懷疑了。她得相信他。自己是頻頻失眠,所以才胡思亂想起來的。

她看著張叔叔,他總是那麼穩定。他肩上頂著一枝桿,不管上面有什麼攀過,他也是照樣頂著,不管多大的重量,他只是幌一幌,然後又保持平衡了。他並不是不動搖,只是他很快就可以適應。

後面傳來一個聲音說:「小棠爬上去。」於是小棠也走過去,讓人抬起她的腳,爬到桿上去了。當她上到桿頂,自然就有人在後面低聲叫她扮各種姿態,她跟著照樣做。當那聲音說「倒掛」,她便倒掛,當那聲音說「飛鳥」,她便扮出飛鳥的姿態。當那聲音沉默,她也停頓了。然後,總是那麼的掌聲。臺下又傳來一陣絮絮的聲音,她竭力聆聽,但聽不見什麼。那種恍惚的感覺又來了。當她反覆摹倣一頭飛鳥的姿態,當她倒掛著身子,當她的身體離開了桿子,而又有一部份仍然不得不攀連著桿子;當她向上或向下舒伸,而又有一部份不得不侷促於桿的牽制;當一個聲音把她喚回來,而她自己裏面的一個聲音又喚她離去,那種恍惚的感覺又來了。當她倒過了身,失去了平衡,她就胡思亂想,當她在桿端,像一隻碟子那樣轉動的時候,她並不想做一隻碟子。

當她表演的時候,觀眾們拍掌,但不很熱心。小棠記得,曾經有過一些對這種技藝比較熱心的人,那是很早的時候了,他們坐在臺下,看到一個美妙的翻身,一個伶俐的手勢,都會高興地拍掌。那時一切都好,臺上一個手勢,臺下立即有了反應,歡笑,鼓掌,臺上的躍動往那一個方向,臺下的視線追隨往那一個方向,這一種古老的民間藝術原是這麼生動的一種東西。然而,後來,當一切逐漸成了格式,逐漸再也沒有了驚奇。小棠上到舞臺,就想到冬天的池沼、收割後的田畝、野火燒焦的山地、盲人的眼瞳。許多節目都不能演了。高蹺被認為過於高深而不夠普及,拋球超過兩個就是太複雜而難以理解,雞蛋是正面的所以要頂在頭上,單車是反面的所以要狠狠地加以踐踏。這樣下來,小棠負責的節目主要就是在各種不同的情況下轉動碟子了。有一趟轉碟子的時候,當她懷想過去的笑聲,她便拿碟子當扇子那樣搖兩搖,然後從袖口裏抽出一窩鴿子,紅蟻、烏龜、長頸鹿、一道小溪,兩株松樹和四隻牛。她就像從袖口抽出一方手帕那樣,抽出一個小小的泥人,她輕輕拍拍它的頭,然後它就哇一聲哭起來;她抽出一疊剪紙,向它們吹一口氣,然後它們就像蝴蝶一般飛走了。整個舞臺在一剎那間騷動過來,動物奔跑,鴿子飛翔,小溪流水潺潺,樹木在風中輕輕顫動。觀眾們口定目呆,但沒有人拍掌。小棠聽見臺下有人說:「這並不是雜技呵。」小棠很失望了。

然後,幕忽然落下來。

當日團長找來了一個醫生給小棠檢驗。小棠原以為團長會說什麼,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找來一個醫生給她檢驗。小棠掙扎著說她不需要檢驗,她並沒有病。當她看見那醫生持著一根五尺長的金針衝過來的時候,嚇得連忙退到牆邊去,伸出手去抵著、阻擋著,但她立即發覺那枚金針已插進她掌中,把她釘在牆上,金針的五分之四已沒入牆裏。她並不覺得痛,當醫生設法要把金針拔出來而弄得滿頭大汗的時候,她反而覺得滑稽呢!這肥胖的醫生用一隻腳抵著牆,兩手執著針,要把它拔出來;一邊還在喘氣。最後,嘿!針拔出來了,但他也整個人叭噠一聲摔到地上去。然後他又來釘另一隻手,又化一番工夫把它拔出來,又整個人摔到地上去。有好一會,小棠還以為他不是醫生,還以為他正是表演雜技呢。檢驗結果,醫生給了她一袋圍棋的棋子,告訴她那就是藥丸。這一袋藥丸共有五種,一種是全白,一種是四分三白,一種是半白半黑,一種是四分三黑,一種是全黑,她必須順序來吃,一點也不能弄錯。由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吃一種;星期六和星期天休息。然後下星期一又再從頭來一遍。於是小棠不管到那裏去都背著這袋藥丸,每天都記得著該吃那種藥丸,漸漸的,她沒有胡思亂想了。

但是現在不是又再胡思亂想了嗎?當她攀到桿頂的時候,她就想:這一定是弄錯了藥丸的關係。起初的時候,黑是黑,白是白,分得清清楚楚,星期一是星期一,星期二是星期二,但這幾天可有點混亂了,星期幾該吃那種藥丸,有時想老半天也想不出來,一定是無意中吃錯了。

她閉上眼睛。閉上眼睛使她感到安全。閉上眼睛,她沒有那麼恍惚了。好像沒有人看見她,沒有人在觀察她,她放鬆了自己,什麼也不想做。依稀仍有一個聲音在命令、吩咐她做這個或那個動作,但她只是覺得懶洋洋的,根本不曉得自己有沒有照著去做。只是閉著眼睛,躺在無邊的黑暗中。叫口令的聲音仍在,但顯得那麼遙遠。「倒掛」。「飛鳥」。一聲聲遙遠的催眠。遙遠而不相干。她再也提不起勁去繼續表演。碟子。竿。飛鳥。不,不了,她要離去,放棄,睡覺。她,在喃喃的聲音中,感到一點厭倦,想放開纏在竿上的雙手和雙足。她要脫手、跌下、離去、她要做一個離開軌跡的碟子、一個粉碎的碟子。這是她唯一的反抗方法。於是她閉上眼睛,放鬆手腳,讓自己,下墜……

但是,她並沒有墜下。

一剎那過去,她張開眼睛,發覺自己仍然好端端地依附在桿端旁,四肢離開了桿,但並沒有墜下──就是在這時候,這一個特別的時刻,她才感到繫在背後的一根帶子的存在,這一根保險繩,繫著她的身體,另一端通向上端深遠無比的一片黑暗。

在觀眾席上,有人禮貌地鼓掌。大概他們以為這是一種新的花式。然後小棠的手轉回來,握緊那桿,再依循著臺後的聲音,繼續表演下去。沒有人發現經過了什麼變化。觀眾們禮貌地鼓掌,不太熱心。

小棠踏回地面。張叔叔鞠躬,她也鞠躬。張叔叔扛著空桿,跟他扛著人的時候沒有分別。

小棠走回後臺的時候,悄悄地抓起一支桿敲敲張叔叔的桿,看它會不會喊痛。她記得王叔叔告訴過她一個故事,一個表演踏索的藝人沿著繩索上了天。那家人的家丁發覺家裏多了一條柱,便用斧斫它,它大聲呼痛,變回人形,被人拘捕了。聽了這故事以後,小棠每次看見棍棒桿柱,就想斫斫它,看它會不會變回人。

她肯定有些柱子會大聲喊痛、有些打噴嚏、有些發癢那樣咭咭作笑、有些卻面目嚴肅,沒有反應,那是真正的木柱。正如她現在敲的這支桿。她敲完又去敲張叔叔的頭,他也沒有反應。她玩得興起,又敲自己的頭。呀,真痛,眼淚也湧上眼眶了。突然,木柱──不,她是指張叔叔──回過頭來,說:「玩什麼?還不走快點!」

小棠問:「張叔叔,你從來不失手嗎?」

對方嚴肅地說:「只要你頭腦冷靜……」小棠覺得他說得真像一本教科書。

他們回到後臺,那兒亂紛紛的。人聲、汗的氣味、黃色的燈光,一下子,彷彿比前臺暖和多了。一邊走,張叔叔一邊把舞獅的獅趕回籠裏,合上水缸的嘴巴,給單車穿上襪子而且把竹竿放進牙簽筒去。

團長喜歡整潔。

小棠把水倒到瓶子裏,準備下一場的「水流星」的節目。但張叔叔走過來對她說:「下一場你不用出場了。」她愕然看著他把瓶子遞到小蘭的手中。轉眼間,身邊的人都出場去了,小棠發覺自己站在燈光黯淡的角落,四周靜悄悄的,她從袖口抽出四個有翅膀的蘋果,拿在手裏拋上拋下,蘋果有時跟她開玩笑,等到差不多掉到她手上時,又拍拍翅膀飛高了,然後又掉下來,等她差不多接到了,又飛走。這樣玩著,可以忘記許多事。每個人的袖口裏都應該帶幾個有翅膀的蘋果的。

蘋果又飛下來,小棠一把抓住了它。正自高興,背後傳來「嘿嘿」兩聲笑聲,回頭一看,見是王叔叔,頹坐在一角,手裏正執著一枝劍蘭,拿到嘴裏吸,吸一口,吐出一大口煙霧。

他告訴小棠說:「我昨天吸了五十株劍蘭,打破了自己的紀錄,」他冷笑一聲,說:「我看,你就不敢吸了吧?」

小棠搖搖頭,「我不喜歡劍蘭的味道。」

「哈,好孩子!」王叔叔拿起手中的劍蘭,再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粉紅色的花瓣一剎那間轉成如火焰的鮮紅,然後立即就再變成灰色的灰燼,王叔叔張開嘴吐出一團嬝嬝的煙霧,煙霧湧起後消散,灰燼就掉下了。

小棠遲疑地把有翅膀的蘋果藏回衣袖裏,她問:「王叔叔,你不喜歡雜技麼?」對方回答說:「工作吧了,想這些幹嗎?」

小棠不同意。她一直覺得自己是最喜歡雜技的。她記得自己少時怎樣看得入迷,儘管那不過是路過的藝人,挑起一盞昏黃的燈,就在街頭表演。人們站在旁邊,一邊看,一邊談笑,精彩的時候就喝一聲采。那種神奇的技藝,把她帶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

在未加入雜技團以前,她從家中閣樓殘缺的舊書中,看到許多奇妙的東西。有人說是因為她閱讀了那些古怪的不該看的東西,所以才變得精神有點問題。小棠聽過人這樣說。有人說她是因為深夜在地窖裏躲起來讀那些東西,所以才在腦袋裏充滿了只該藏在地窖中的怪念頭,例如以為人可以從水中變出游魚,可以在指尖上畫出高樓,可以使雪花飛,使樹木走路。不過小棠則認為自己只在倒豎蔥的時候才這樣想,而近來其實又很少倒豎蔥了。

現在,王叔叔說:「這不過是工作……」然後把吸焦了的劍蘭的末蒂扔在一旁,地上已經橫七豎八地扔了一堆,他深深呼一口氣,雙眼閉了一大半,嘴裏含含糊糊地說:「五十枝,五十枝……」然後腳一蹬,就睡倒在地上了。

這時小蘭剛從外面進來,幾乎被他絆了一交。這一個節目比較短,他們已經回到後臺來了。小棠看小蘭時,只見她滿臉都是淚痕,原來她扭了手,痛得還在那裏低聲啜泣。張叔叔走過來,說:「不准哭,團長最討厭人哭泣的。個人的小事,有什麼大不了?」

但小蘭的眼淚還是自然流下來了。小棠自願提議替代她表演下一場,但又感到一點點怯場。張叔叔堅定地站在前邊,王叔叔倒臥在一旁,她就站在中間,她舉步,張叔叔並沒有讓開,看來他並不喜歡她出場;另一旁,臥在地上的王叔叔又攔住了路,她不曉得該怎樣,他們在這裏,她很難走到臺前去。也許他們並沒有攔著路,這不過是她自己的幻覺。也許是藥丸的關係。也許事情並不很難,只是她自己怯場,覺得沒法走到燦亮的燈光下表演,覺得這不再是童年時街頭所見的親切技藝,亦不再是書本中記敘的神奇魔幻,她感到隔膜,膽怯了……

我們仍然坐在這裏,拍著掌,下一個節目開始了,那個女性表演者──是了,她叫什麼名字?唔,節目表上寫著是什麼小棠的──走出來,跟她一起出來的還有一個男子。我們鼓掌。那個小棠在這節目中是扮演皮球,她叉著腰,彎起膝,一下一下地跳躍著,像一個皮球。然後我們看見那按在她頭上的手掌,那男子一下一下地拍著,彷彿真是在拍皮球,彷彿他手掌下躍動的真是一個皮球。他們配合得那麼好。技術這麼精采。當那扮演皮球的逐漸矮下去、塌下去,終於攤臥在地面上,我們起先都感到驚愕,猜那是意外,然後我們看見那男子抓抓頭,作一個手勢表示這是皮球洩氣,我們才曉得這也是表演的一部份。然後他作手勢為這皮球打氣,然後它逐漸漲起來,漲了一點,又洩了氣,男子又搔搔頭,然後,他找到漏氣的地方,作勢用膠布把它貼好,再打氣,這一趟皮球真的漲起來。他再拍它,它跳得很高,漸漸甚至似乎不受他的控制,他再拍它,它撞向他,一直把他迫回後臺去。幕在觀眾的笑聲中落了。當然沒有人會問是不是那皮球出了問題,這是表演的一部份,我們又鼓掌了。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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