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8日 星期四

也斯五味之行——評也斯《人間滋味》

如果我說也斯其實不是一個嚴肅作家,大學教授,而是個喜歡攝影的美食家、愛閱讀、愛旅行,你會覺得親切些嗎?

香港文學作家永遠面對一個雅與俗的老問題:是親近讀者,多從讀者角度出發,還是嚴守文學本位,寫小眾文章?你會說,這是一種簡化的二元對立,不一定會出現;不過現實是矛盾確實存在,作者怎樣處理作品和讀者的閱讀距離,內容題材是否要親切,審美上是否要迎合大眾,是個難題。也斯的小說一直處於純文學的閱讀場域當中,被視為純文學來閱讀、理解,是香港文學史裡的重要作家,他也是有名詩人,寫的詩文成為中學課程的教本,在課堂上被討論,或化成工作紙的題目,這一方面擴大了讀者面,但同時卻難免被學生理解為座鎮「廟堂」的作家,反而帶來了誤解,也可能使作品更遠離普通讀者。

那《人間滋味》是一種怎樣的寫作?書開宗明義「講飲講食」,是作家希望通過報紙專欄的開放平視的特性,談飲談食的親切平民化,去建立與讀者溝通商量的平台嗎?日本作家遠藤周作寫過長篇《沉默》、《深河》,遠藤自小篤信天主教,小說當中對人性與宗教的反思極深,直寫人性的黑暗面,連自身的人性弱點也不留情面地批評。但作家在寫散文時卻流露出完全不同的一面。說自己信教也曾去過找算命師算命,寫自己喜歡的中國菜小餐館和最愛港式豆豉燜蟹,寫現在的白飯沒有了味道,寫東京沒有好吃的壽司。飲食散文家的遠藤周作靈活隨意,享受生活,感覺上更貼近作家的真實自我,這與小說家的遠藤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形象。

也斯對飲食與人情的關係有很深的感悟,知道食物能帶出人情,寫出小說《後殖民食物與愛情》也有好評有深意。不過也斯對此仍有發展,想以表面親切受歡迎的飲食散文,融會了似使人敬而遠之的文化藝術。也斯在序曾說:年輕時拒絕了晚報約寫飲食專欄,而選擇寫影評。現在卻不介意以食物為題材寫專欄,發展成書。我們好像仍看到《書與城市》中的也斯,《越界書簡》中的也斯,是那種擇善固執的年輕創作者的心情。現在的散文發展了比較平易寬和的風格,要說的東西卻仍是不隨俗的。

所以《人間滋味》不一定要從飲食散文的角度看,不一定要評價它如何寫出飲食的真味,不一定要看它有沒有介紹好吃的餐廳,不是要作者帶我們去特異的國度吃毛蟲。也斯是一個人本的作家,創作的核心一直是人,《人間滋味》封面題字「人情有味道,甘苦在心頭」,是精到之語。也斯在書中第一節「人間好滋味」中寫他的朋友,寫到和一起編《大拇指》的馬大吃潮州菜,寫愛吃漢堡包的格蘭,寫的其實是一段經歷一段人情。談許鞍華的電影,又借許導鏡下的榴槤,說明了許鞍華怎樣踏實地發揮飲食的敘事功能,
「榴槤在許鞍華電影中,不是異國情調、不是象徵、既不飄香也不可厭」,也斯點出導演這些功夫看似尋常,其實是大師手筆;話說回來,也斯的飲食散文何嘗不是如此?《愛美麗在屯門》的大學教授羅傑今次在文章《和食之旅》也有登場,是羅傑所教的夏目漱石還是「愛美麗」最愛的貼紙相機才是真正的日本呢?我們的羅傑正看着對坐吃墨魚汁麵條的空中小姐「愛美麗」出神,對文化的高低雅俗都不再那麼介意了。

在第二節「旅途的爐灶」中,也斯又成了行者,寫在不同地方遇到的飲食之事,寫到在山東交流,渴望尋找失落的藝術。《走過老區》寫靜靜的河流的歷史與城區的老街,漫步東京的老區谷根千,好像隨意的提到夏目漱石的《三四郎》的第五章,其實卻是點出了小說中最精彩的一回,也斯靜靜「走過老區」,卻是給後來者繪畫地圖,用平易的態度介紹好看的老書、值得到的老地方,高山流水,靜待知音。

最後一篇有結語意味的是《飲食有情》,也斯在寫作中一向比較迴避直接的自我陳述,在這篇中卻有一點不同,他說: 「閱讀和寫作,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幫助我了解別人,反省自己。每一個階段:在大機構工作時的困惑、在異國的摸索、回港後的失落、生命中種種重大的困擾和起伏,都是通過自己私隱的思考與寫作,自己明白過來。」如果要了解《人間滋味》中的「甘苦在心頭」,或許可以從也斯的《煩惱娃娃的旅程》切入,《煩惱娃娃的旅程》寫於「回港後的失落」這段時間,初稿在1983 年完成,後來小說改了又刪,刪了又寫,寫了超過十年。小說中的娃娃來得魔幻,但寫的煩惱卻來自真實的人,也斯在小說中寫香港的文藝工作者離港後的曲折,當中那些煩惱不單屬於小說角色的,大部分亦是也斯自己亦解決不了的難題。小說最後一版的終章寫「真好似在寫一個永不終結的故事。但我知道,我要重新生活,就得離開這故事,讓它以它充滿缺點的樣子見人」。也斯是怎樣「通過自己私隱的思考與寫作,自己明白過來」的呢?《煩惱娃娃的旅程》其實是一個重要的切入點,小說接着寫:
「也許我仍在尋找一個人、仍在尋找這時代的某些素質,不過那像是另一個故事了。」接着那另一個故事,那個起點,就是《愛美麗在屯門》以及後來的《後殖民食物與愛情》,這時候小說把飲食中的相對、不同人的不同價值觀寫出來,連着重讀,就更覺後者是一次重新發現的過程。

從這個意義上,是食物拯救了也斯──是也斯的詩《執個橙》中的「橙好鮮甜路好行」、是詩《青菜沙律》中的「如今逐漸愛苦澀的清新」、是《給苦瓜的頌詩》中的「不隨風擺動,不討好的瓜沉默面對╱這個蜂蝶亂飛,花草雜生的世界」,也是此書中《我愛水果》中的水果與各種食物「配搭出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好似沉睡在一半的個體蘇醒過來,嘗到生活應享有的滋味,叫人想去創造一段全新的生命,在陰霾圍攏過來之前。」對食物,對所歌詠之物,帶有一種物我之間的互相交融,既「隨物宛轉」又「與心徘徊」。通過食物,也斯重新發現種種的可能性與趣味,從前關懷藝術的成敗,現在反而更欣賞家常小菜,
「道」在瓶甕菜蔬之中。第三與第四節分別叫「食物有言語」、「素菜有餘甘」,從食物中帶出生活的感懷。

不同於遠藤周作的取態,也斯並沒有刻意在小說、散文、詩歌、評論等不同文類中製造不同形象,反而是嘗試在不同文類中探討不同可能,與不同讀者溝通,題材雅俗共賞,散文藝術上則繼續開展。也斯「重閱寫過的稿,也引起我新的興趣,想把遇過感動我的人事,繼續寫下來。那麼可愛的人,是值得活下去的理由。」衷心希望作家繼續遇到更多可愛的人事,多從水果素菜,炮製更多的人間滋味!


曾卓然(香港公開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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