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的臉孔

　　剛下飛機 ， 晚上沒怎樣睡好 ， 早晨六時就醒過來 ， 又坐了兩小時的車
， 才去到你的學校。走下宿舍 ， 房間裡暗 ， 一時竟沒認出你來。一個月不見 ， 好像又長高了。

 

　　一同走出門外的草地 ， 突然看見空中迎面飄來的點點雪粉 : 「下雪了 !」 感到清冷 ， 這才一下子清醒過來 ， 是在外國呢
! 草地上可以望見湖水 。 遲點怕都要結冰。五日四夜的露營好玩嗎 ? 「好 ， 累死了 !」

 

　　另一組人遇上風暴 ， 用獨木舟覆著頭 ， 在水邊等人營救。你也扒獨木舟
? 你也煮食 ? 東西好吃嗎 ? 去完全扮演嘮叨的家長的角色。

 

　　當然 ， 在那樣的情況下 ，
吃甚麼都是美味的了。 走進膳堂 ， 你說不喜歡每日的早餐 ， 因為太油膩了。都是煎腸仔煎雞蛋 ， 也有水果。但我想你最喜歡還是祖母的栗子湯。每張抬上放一個南瓜
， 刻出不同的臉孔。昨夜是鬼鼻。你說你也刻了一個 ， 但卻半天也沒找出來給我看。我看著每張檯上不同形狀的瓜 ， 猜哪一個是你 。

 

　　後來還是教文學的老師告訴我 : 你想出用中國文字 ， 刻出眼睛和口鼻。不僅是在別人的文化裡 ， 也帶進自己的文化 ，
而這不是很奇妙嗎 ? 長著鬍子教文學的老師 ， 好像很智慧地說 。

 

　　舍監說你愉快開朗 ， 交了許多朋友。但就是睡得太晚 了 ， 總要催才去睡。還有一個問題
， 就是東西太亂 。 每晚大概要花許多時間撥開東西才找到自己的床。

      

　　數學和科學的成績最好 ， 但是不小心 ， 這裡那裡給扣了一分兩分。

      

　　不穩定 。 有時表現非常好 ， 有時就心不在焉。

      

　　化學老師說 : 你有時還代表同學來跟我說話。最初的時候，
你在堂上還問過些頂尖銳的問題呢 ! 不錯 !

 

　　有時沒準時交作業。呵 ， 是這樣嗎 ? 我聽著這個人的說法、那個人的說法 ， 嘗試連著我自己認識的樣子。真的嗎 ? 他進步了 ? 又或者
: 對 ， 他就是這樣的 !

 

　　你後來好像也想知道人家怎樣說你 ， 但也沒有特別緊張 。 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 。

 

　　是我們這些扮演家長的 ， 才會戲假情真 ， 緊張起來。過去聽過外國人說這學校是很嚴厲的 ， 就擔心它嚴厲 ; 後來發覺不是 ， 那又擔心它是不是太放鬆了 。 當你懶惰 ， 就擔心你不用功唸書 ， 當你用功 ， 又擔心你遲睡影響健康 。 矛盾的父親
， 怕你不適應 ， 又怕你太適應 。

 

　　你生活過得慣嗎 ?

 

　　沒有甚麼慣不慣的 ， 你說 : 我沒當這裡是家裡呵。

 

       有時舉止似孩子 ， 就想你好像還沒長大 ; 有時好像很懂事 ， 又怕你太懂事了 。

      

　　有時你要這要那 ， 覺得你只顧自己 ; 但有時當你順了別人意思沒有要求 ， 又擔心你壓抑自己了。

 

　　我是這樣想。但你是另一個人 ， 時時以你的現實打破我的假想。才覺得你是無憂無慮的縱壞的孩子 ， 你又突然告訴我讀書的壓力太大了。

 

　　怎麼會呢 ? 原來壓力不是來自全班 ， 是來白香港的同學。他們也把香港讀書的方法帶來了 ， 對多一分少一分都很注意
， 誰多誰少都要比較。香港的影響 ， 不管好好壞壞 ， 我們全都沒法避免呢 ! 香港的問題 ， 即使我們不在香港面對 ，也會在其他地方碰見的。

 

　　我一向不擅長競爭。我選擇大學藝術也因為那是一個沒有競爭的範園 ， 每個人可以用自己的步伐走到自己要去的地方。讀書的時候
， 做事的時候 ， 總遇見很多擅長競爭的人 ， 我老是看著人們用各種方法超前去。

      

　　孩子 ， 其實我並不計較你多一分少一分呢 。 微積分九十幾、化學八十幾
， 其實並不這麼重要 。 我還是寧願你慢慢走路 ， 多看看這個世界 。

      

　　我希望你能欣賞事物 ， 了解人事 ， 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開朗快樂，笑你的南瓜臉孔那樣的笑容。你笑得最開心的時候 ， 大概是聽人家說我們年輕時怎樣頑皮了。深夜在路上到處跑不回家。說長氣的電話。一天看幾場電影。與朋友鬧通宵。你說
: 原來現在你們不讓我做的事 ， 當年你們全做了 !

 

　　是的 ， 有時也不斷想來想去 ， 怎樣才是太嚴厲 ? 怎樣才是太寬鬆 ? 為甚麼自己可以做 ， 不讓你去做 ? 又或者自己不是的 ， 為甚麼你不可以去做 ?

 

　　比方看電視劇吧 ， 聽流行曲吧。最初我們是反對的 ， 後來也妥協了。沒有理由要令你變成潔癖 ， 沒法與同年紀的人交往。當我去接觸 ， 也改變了我的某些想法。問題是
， 祇有當所有東西變成唯一的 ， 沒有了其他的想法 ， 沒有更多的選擇 ， 那才是問題了 。

 

　　暫時來到外面的花花世界 ， 好像多了很多選擇 ， 但也可以變成更少選擇的。有些移了民的人 ， 好像更集中地浸淫在香港時還並不完全囚身其中的傳媒世界。我們只是路過
， 應該多看一些其他東西吧。

 

　　路過大學 ， 我們去拿了申請表來看想讀的那一系的介紹。我帶你到圖書館去 ， 讓你知道雜誌和閱覽室在哪裡。我並不要求你讀名牌大學 ， 唸最熱門最賺錢的科學
， 孩子 ， 但是你一定要懂得怎樣去使用一個圖書館。如果你要頑皮 ， 最好你知道有些甚麼其他的道路供你選擇。

 

　　回程的路上 ， 後座多了你和你的大背囊 ， 還有一袋髒衣服。一上車 ， 你就拿出課本
。 兩個星期後就考試了 ， 你擔心不夠時間。你好像專心看看書本。有時你好像若有所思 ; 有時 ， 又好似在張望車外的東西。

 

　　最先你想到外面來讀書 ， 我是有點擔心的 ， 但同樣知道也有好處。沒有那麼多人照顧 ， 至少可以學習獨立吧 ; 到外面看看
， 至少可以擴闊眼界吧 ; 知道不同的文化 ， 至少可以有所比較吧 。

 

　　在目前的階段 ， 正是需要多看點東西 ， 然後才可以選擇。明年上大學唸甚麼呢 ? 以後走怎樣的路呢 ? 一切都還不是很清楚。不要緊
， 至少知道有甚麼選擇 ， 有甚麼的可能性 ， 然後才去選擇 ， 總比一下子決定了終身好。

 

　　我有我的選擇。我的選擇也許對也許錯 ， 也許是愚笨。 也許我自己的過去限制了我的選擇 ， 你不必選擇我的選擇
，我不想迫你照我的路走。最好你有更闊的發展、更多的可能 ， 然後再作選擇。

 

　　你一時好像很浪漫似的 ， 你一時又好像很懂事似的。你把眼睛湊近去 : 那是一個望遠鏡
， 還是一個繽紛的萬花筒 ? 不必太快把問題說死 ， 看清楚再說吧。你說是嗎 ? 你沒有回答我。回過頭去 ， 你在後座睡熟了。

 

　　幾天的假期很快又過去。我們各自收拾東西 ， 我只有一個手提袋 ， 你卻有三大袋東西 : 一個大背囊、一個借來的新袋子袋著衣服 ， 還有一盒公仔麵。看著你往背囊裡亂塞東西 ， 連拉鏈也拉不上。我真不知道是好笑還是好氣。

 

　　還說要帶個舊結他甚麼的呢 ! 五點鐘大家已經吃過晚飯。當我回到紐約 ， 你回到學校 ， 怕都已過了晚飯的時間了。去機場和去車站都在同一區。我們踏下地鐵 ， 我提著你的公仔鏈
， 一面喃咕你帶東西太沒預算。看見你背囊沉重 ， 又還是接過了你另一個袋子。

 

　　轉車的時候你帶路 ， 結果又迷途了。沉重的背囊橫在樓梯口 ， 看來似有千斤。地鐵隆隆駛來 ， 卻不是我們要去的方向。

 

　　我又再提著大包走上樓梯。你還有心情開玩笑說甚麼朱自清的背影。我向你保証我會倒過來寫一篇。如果不帶水壺、不帶公仔趣 ， 不是大家都不用這麼狼狽 ? 上了樓梯我又想 : 算了 ， 也許晚上讀書累了真想喝杯茶、吃碗麵。我也會想的 ， 雖然我沒像你買這麼多東西。書讀好了嗎 ?

 

　　甚麼時候才能認識如何在各種限制中把握分寸處理自己的生命 ? 時間的、金錢的、空間的、一個人所能攜帶的重量的限制
?

 

　　我沒時間問你。

　　我們都喘著氣剛好趕上了各自的車子。

 

　　　　　　　　　　　　　　　　　　原刊《新報》「香港﹒紐約 」 專欄 ，        　

　　　　　　　　　　　　　　　　　　　　　　　　　　　一九九一年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