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13日 星期日

和舒婷談詩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 ; 冰霄花 ,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舒婷的《致橡樹》這樣開頭 , 這首寫於一九七七年的抒情詩 , 正如文革後崛起幾位同代青年的詩作 , 拋棄了空洞麻木的集體腔調 , 從個人體會出發 , 帶來一股清新風氣。這詩寫的是愛情, 帶著前膽的理想 , 詩中的敘述者追尋一種彼此獨立又互相尊重的關係:「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 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 」它們互相了 , 一起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 又一起分享霧靄、流嵐、虹霓。詩最後幾句 , 曾經傳誦一時:


 


愛──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 , 足下的土地。


 


  十多年過去了 , 這一代的作品 , 曾經被人稱作「朦朧 」 、「古怪育訓 , 在反複的政治氣候裹屢次受到批判 ,也遭遇過上一代詩人和評論家無理的攻擊。然後 , 更新一代詩人也起來了 , 宣稱要打倒他們 , 說「北島和舒婷的時代過去了 ! 」在紛亂中 , 原來這一群詩人本身也各有不同的發展 , 經過了這麼多年 , 有什麼轉折呢 ?


 


  「這旋轉餐廳怎麼不轉了 ?」 《致橡樹》的作者剛從荷蘭開完世界詩人大會回來 , 就坐在我們對面。香港來過幾回了 , 她挺熟悉這兒的環境 , 叫了杯紅紅黃黃的雞尾酒,撥弄著那根扭扭曲曲的飲管 , 正在跟身旁另一位詩人舒非笑著指著山下的綠樹說如果這見塌了掉下去不曉得是怎樣壯烈的一種死亡。


 


   舒婷原來有一本詩集《雙桅船》 , 新詩集是《會唱歌的鳶尾花》 , 我翻開看見裡面收了《神女峰》 , 我一向喜歡最後一段:


 


沿著江岸


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


正煽動新的背叛


與其在懸崖土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舒婷告訴我們她寫這首的背景。原來《致橡樹》發表以後 , 她常常收到一些女讀者的信 , 埋怨她們在現實生活裡找不到她們的「橡樹 那偉大的愛情。八二年在武 , 她碰到一個女研究生 , 她也是因為找不到她的理想,鬱鬱不樂。舒婷後來就寫了《神女峰》一詩 , 以後有女孩子找她訴苦 , 她就把這詩鈔給他們。舒婷狡黠地加上一 : 大概男性都比較喜歡這首詩。


 


   我自然抗議了 。 我還以為這首詩說的不是妥協 , 是另外一種堅持呢 ? 文革後這一代價值觀轉移了 , 以前依據堂皇的標準為他人而活 , 現在轉而去反思自己的體會和認 ; 是因為這樣 , 才帶給神女峰的神話一個人性的解釋 ? 既然舒婷好像很自覺男女的分別 , 那就說說性別的問題吧 ! 說到大陸最近有不少女詩人的選集如《她們的抒情詩》出版了 , 也有不少女詩人在寫 , 就有人問她覺得大致上男女詩人寫的詩有什麼不同嗎 ?


 


  「男性詩人比較深刻──


  深刻 ? 舒非顯然不以為然了 !


  「──那是他們的優點 , 也是他們的缺點。 」 總好像想偉大 , 想宣揚什麼 , 想要為更大的群眾而寫。女性的詩 ? 則比較安靜、樸素、比較──比較善良 !


 


  當然 , 她大方地說 , 她有些詩比不上北島 , 他有些詩是她寫不出來的 。 舒婷提起他的同代人 , 如北島、顧城、江河 , 都親切地讚美他們的優點。大家未必同意這樣劃分男性和女性的詩 , 但有人在旁邊加上一句:這是一個是善良而得體的說法。


 


  舒婷最初的詩 , 都像一封一封寫給朋友的信。詩裡有「我」 , 有「你 」' 是一個我跟一個你說話的安靜而親切的聲音:「呵 , 友人 , 請走出你的書房。 」 「第一次被你的才華所觸動 / 是在迷迷濛濛的春雨中 」 、「我為你扼腕可惜 」 、「幾時你不再畫地自獄 , 心便同世界一樣豐富寬廣。 」 「放下你的信箋 / 走到打闊的窗前 / 我把燈掌得高高 / 讓遠方的 / 能夠把我看見 」・・・・・・。


 


  事實上 , 舒婷說 : 七 0 年代她們開始寫詩的時候,沒有功利心 , 沒想到當詩人 , 真是一些勸勉的話 , 寫給朋友的信 , 輾轉傳鈔 , 或者被其他知音譜成歌彈著結他唱起來多才讓更多人知道了。前輩詩人蔡其矯看到她的詩 , 特別到她工作的工廠去看她 ; 又把她的詩寄給艾青看。當時在北京的年青詩人北島看到她的詩 , 創辦《今天》的時候就寫信給她 , 約她在上面發表詩。《今天》作為民辦刊物 , 在文藝界造成很大的震動 , 雖然九期就停 , 但這些年輕詩人的作品 , 卻由《詩刊》、《星星》等轉載 , 逐步開創一代詩風。這一代人之間 , 各有不同風 , 但也有惺惺相惜 , 互相呼應的地方。舒婷的《童話詩人》流露了對顧城的欣賞 。 《這也是一切》則是對北島《一切》另作一個溫婉的回答。他們都寫過為同代人發言的詩 , 舒婷有《獻給我的同代人》:唯因不被承認 / 才格外勇敢真誠 / 即使像眼淚一樣跌碎 / 敏感的夫地 / 處處仍 / 持久而悠遠的回聲」、「為開拓心靈的處女地 / 走入禁區 , 也許─── / 就在那裡犧牲 / 留下歪歪斜斜的腳印 / 給後來者 / 簽署通行證 」


 


  現在這一代詩人差不多開始被承認了 , 那麼 , 事情有沒有轉變呢 ? 她的詩 , 過去比較注重音韻 , 逐漸比較注重自然的節奏 ; 過去比較重視敘述的連貫 , 逐漸比較注重意象和內省。《會唱歌的鳶尾花》是她第二期一首較長的詩 , 在面對一些攻擊以後 , 在結婚之前 , 思前想後 , 是內斂的、沉思的詩。八 0 年代中間 , 因為外在的原因 , 她寫詩和發詩少了 , 仍然有寫詩 , 但還不夠一本詩集 , 她說 :「那是我最後一本詩集了 !」


 


  對於說要打倒北島和舒婷的新一代呢 ? 八六年她在成都的星星詩會上說:我從沒壓抑過下一代 , 也沒辦過雜誌不發他們的稿 ; 而且我根本不用打就倒下來了 ! 至於北 , 她認為北島的時代還未真正來臨 , 具體了解、評論北島的意見還不夠 , 還不是打倒的時候。


 


  從另一個角度看 , 也另有些人認為舒婷的詩還可接 , 不像其他朦朧詩人那麼「難懂」 , 希望借舒婷來否定其他同代詩人 。 比如有時就會有人這麼說:舒婷 , 我看你的詩還好懂 , 不像其他朦朧詩人那麼胡來 , 你認為應該把你歸類進朦朧詩嗎 ? 其實 , 所謂「朦朧詩 」 的稱謂 , 本是一個貶辭 ? 華君武的一幅漫晝裡 , 畫了米高峰後一團影 , 寫著:「現在請朦朧詩人朗誦 !」 舒婷說她們一群朋友中 , 從沒人自稱朦朧詩人 。 舒婷沒有離開《給我們的同代人》那種憂患與共的感覺 , 仍然認真地談到同代人的詩。當有人說到這一代詩人文化修養的不足時 , 她指出顧城和楊煉都努力重頭去讀周易等古籍 , 而北島正在翻譯和學習歐洲的現代詩 , 他們都自發地去補充自己的不足呢 !


 


  不旋轉的旋轉餐廳終於也旋轉了那麼一下子 。 陽光照到她們臉上 , 然後是斑駁的影子。詩壇起起伏伏 , 個人也是一樣 。 短促的會面 。 我不一定能了解舒婷的多面 。 她最初說「我不會說話 !」 我信以為真。後來才發覺她是一群人中最會說話的。她要說起來 , 才真不饒人呢 ! 但談起詩來 , 大家還是對詩有共同的愛好 , 可以談得深入。有時說到無聊的攻擊、荒謬的反應 , 舒婷好像挺不在乎地說 :「反正我玩也玩過了 ! 」有時說到堂皇的呼籲 , 她說:「我做一個女人已經夠了 ! 」說到女性的時候 , 似乎她指的不一定是一種性別 , 而是一種詩的態度 , 正如在另一個座談會上有人說到朗誦詩、社會詩、長詩、氣勢、各領風騷多少年之類問題時 , 她說:「詩不一定是要高聲呼叫的。 而在談天的時候 , 大家同意詩可以有濃有淡,但最受不了還是近日常常讀到的一些應酬詩、廣告詩。宣傳飯鍋也寫一首詩、醬油也寫一首詩。「真可怕 ! 太可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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