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灘上睡了一覺,醒來,唱歌的還在唱歌,談話的還在談話,而我們的跳遠選手呢,還在波浪的邊緣,一次又一次地向月亮跳過去。
已經凌晨三時了。
「我們還是回到房子裡睡吧!」
有人嗯的漫應了一聲,沒有人站起來。五個人母豬小豬的躺在一張蓆上,我躺在沙上,有人躺在旗桿的旁邊,說:「你們先起來,我要做最後一個起來的。」
整個漫長的沙灘,在靜夜裡展開。天上有月亮和星,沙上除了我們,一個人影也沒有。
走過時,腳跟可以感到沙粒溫柔地起落。
走過只餘骨架的泳棚,走過那所白天放著藤椅的「番鬼佬餐廳」,走過吃燒鵝瀨粉的地方,走過賣鹹魚和豆腐花的地方。現在都關上門,靜靜的。在月光下,只見每隔不遠的門前,放著一張尼龍牀。人們喜歡涼快,都睡到門外來。
這個熱鬧的小島,在這安靜的時刻,把它耀眼的太陽傘都收起來了,把它千百個在水中晃盪的盛小吃的藍花碗子都收起來了,把它陳舊的百貨和曬乾的海產都收起來了。只留下一些不太明亮的街燈、窄窄的小巷,還有那些在涼涼的海風中躺在門前睡去的人。
我們轉出碼頭。噢!那麼靜。來的時候還有幾桌人在碼頭的路旁喝啤酒,還有那賣西瓜的(我們吃了西瓜),還有那賣粥麪的(我們吃了西瓜再吃粥麪),還有那賣西瓜的(我們吃了西瓜再吃粥麪再吃西瓜)。現在他們都不知道到哪裡去了。所有的燈光熄滅,所有的顏色收起來,所有的箱子都合上了。
好像是一個盛宴的結束,好像是沉沉的睡眠,好像是寧靜的虛無。廣大的夜,滿地的紙屑。好像是──但不,當我們經過消防局,有些什麼發生了。
起先是涼涼的一兩點東西落到臉上。我們還說:「真好運氣!幸而我們離開了沙灘……」話還未說完,我們剛走過大排檔,來到造船的地方,雨就嘩啦嘩啦地落下來了。
連忙避入人家屋前的布蓬下。那個睡在帆布牀上的人,從牀上撐起身,看一眼滿天的雨和這群奇奇怪怪的人,大概以為是夢中的一幕,又再睡過去。
雨真大,不一會,布蓬的邊緣已經積了低低一窩水。用手碰一碰,可以感覺到那沉沉的重量。放了手,它又彈回去。沉沉的重量是整個沉睡的小島,急急的一陣雨把他們吵醒,叫他們檯起頭看看外面的天空,轉過身,然後又再沉睡過去。對於我們卻不一樣,以為要回去安睡了,不料還有這麼一個節目。真有趣,都站在這兒,望著外面幢幢未完成的大船黑影間的燈火,不知道是不是要在這裡站到天亮。
雨好像疏了,但一下子又密密麻麻,整個島都打鼾了,只有我們站在這兒看雨。
「不要等了,不如走回去吧!」
於是,等雨再又沒有那麼大的時候,我們攤開了那張草蓆,十個人擠在下面,走入雨中。
可是,一旦開步走,問題就來了。龍頭一走,龍尾的人就掉了隊。我們在後面,怎也沒法走入這張飛氈底下。陣腳亂了。高叫,嘩笑,吵作一團,大家都濕了。跳遠選手落後了一會,再出現時手中提著一個紙皮箱,準備跟雨比賽。
我們是那飄色的隊伍,走過窄窄的小巷。雨是鑼鼓。沒有觀眾。但巷中有蒜頭香濃的味道,迎接我們。走到海邊,又有酸菜的味道。小島睡了。小島並沒有睡。那些躺在門前帆布牀上的人靜了,但還有我們,還有這場凌晨三時半的雨。
(七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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