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24日 星期二

肋骨演義(三)

他們很自然就談起話來,他發覺他們談得很好,儘管背景不同,他們卻有不少共同的愛好,而且還有相近的人生態度;他在她身上看到自己更年輕時的積極求知,因此他更願意相信他們是彼此失落的配件。他自從被一個喜愛的女子騙去一套精裝的馬克思全集以後,對人際感情就抱着懷疑的態度。本來他也過慣了獨身的生活,但車禍以後,整個人飄飄浮浮的,少去了一根肋骨的空虛感逐日擴大,令他渴望一個感情的伴侶。他好像沒有了過去不愉快的記憶,與眼前這女子有新的溝通。她是每星期五前來工作的特別護士,他也就每星期回去醫院吃午餐,就像那是覆診或取藥那樣自然不過的事。對於一個開始對事不那麼肯定的人來說,沒有甚麼比一個善良開朗的朋友是好的良藥了。他覺得自己複雜錯亂的生活好像尋得一個停泊。他每星期五看着那個女子吃燒排骨,心裏想問而一直沒問出來的話是:「你是我的肋骨嗎?」
這車禍多少改變了他,令他從對社會文化的關注陷入一種比較自我個人的反省中。他在文化評論的雜誌發表一篇關於自我肋骨的剖白,連夢境和幻想也包括在其中,頗引起一位編輯的不滿。但這也同時引起了外地肋骨協會的關注,邀請他前去作一演講。他當然樂於與專家交流,只不過這時他已經有點捨不得那個喜歡吃燒骨的女子了。
外地的肋骨專家並不如想像中那麼有趣,也不見得能對他的癥狀提出一種有效的治療方法。他們都是肋骨中心論者,尤其對自己的肋骨感到最大的興趣,這令他們的學說帶有固定的、保守的特色,而且帶着小圈子的、排他的性能。他們擁有完整數目的肋骨並以此自豪,只有他是有所欠缺、有所不足。他們的完整令他們自足;他因為有所欠缺,才不致太快下概括的結論、太肯定自己已有的一切,才會從自己以外的世界、自己以外的他人那兒看到不同的優點。
他在旅途中寫信給燒排骨,也收到她簡短的來信。他想到她的許多好處,想到共處的時光,但在言語所能照明之處以外有廣大的靜默,是他並不知悉的。他不知道有沒有把一切想得過於簡單,也不知有沒有把一切想得過於複雜。他只是期待再見面的時刻。

又一個星期五,他在走往醫院的路上帶着複雜的心情。剛回到小島他就讀到雜誌上對肋骨一文的批判,認為媚俗而缺乏偉大、正面、積極的認知,年青的打手搬出偉大的導師魯迅為例,他在空氣中嗅到某種不自然的氣味。他在報上的新聞讀到華東的水災、興建機場、恆生指數上升,然後就是國商銀行停業與清盤,他讀到的盡是災難和陰謀。然後內頁的文化版盡是繪畫和戲刻各不同小圈子互相排斥和指責。每次他在外面都為小島的文化活動說話,但回來又總覺得失望和悲觀。公眾的空間裡當然充滿對話的可能,但也同樣充滿偏執、互相鄙九以及不盡不實的誣蔑。他和她都是在這空間中生長成形的,他如何可以告訴她一則肋骨的神話呢?

(未完)

原載《越界》,1991年9月。原文並非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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