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31日 星期一

養龍人師門 1

 

養龍人師門



 



「師門者,嘯父弟子也,食桃李花,亦能使火,為夏孔甲龍師,孔甲不能順其意,殺而埋之外野。一旦,風雨迎之,訖,則山木皆焚。孔甲祠而禱之,還而道死。」──列仙傳



 





 



房間的一角堆一大堆鞋子,像個小丘。小丘的頂端幾乎碰到屋頂。一頭蒼蠅飛進來,嗡嗡地飛近這些鞋子,嗅嗅這裏,碰碰那裏。這些鞋子種類繁多,什麼顏色都有,而且也帶不同的氣味。有些大,有些小;有些像胖胖的娃娃,有些皺眉像乾癟的老頭。這堆鞋子造成的小丘忽然輕輕動一下。然後,再幌動一下。嚇得這頭蒼蠅沒命的逃跑。牠以為火山爆發了。



 



小丘再度震動,好像有點什麼要從裏面掙扎出來的樣子。在頂端的鞋子簌簌落下,尖的丘端變成一個低陷的火山口。然後,忽然從那裏冒出一個人頭來。那是師門。



 



師門說:「我不補鞋了!」



 



他是衝房間另一端坐在那兒紡織的姊姊說的。但她頭也沒抬,仍然在那裏用心地紡織。



 



師門說:「我要去馴龍!」



 



紡織機的梭子一上一下。一條條白色的紗布逐漸在變胖,長大。但姊姊還是一句話也沒答腔。於是師門開始自言自語,他詛咒那些古里古怪的鞋子,埋怨這每日做個沒完的沉悶工作。說倦了便伸手到窗外採 一兩 朵桃花塞進嘴巴裏。他嘴巴裏塞滿東西還是在那裏咕嚕:「有什麼理由叫我補好三百對鞋子才去馴龍?師父教我的是馴龍,又不是補鞋。我已經懂馴龍的技術了,為什麼不讓我去?」



 



「馴龍不是一種技術。」姊姊冷冷的說。



 



她說完,又低下頭去織布。



 



師門不曉得怎樣回答,只好再伸手到窗外,採一朵花來吃。



 





 



師門衝進天井裏,高聲說:「全部補好了!」



 



他姊姊正站在一個窯子面前,把一些土製的小人兒、小牲口和瓶子放到裏面去。火燒得正旺。她把小小的鐵門關上,人、牲口和瓶子就一下子都不見了。



 



師門把話再說一遍。她只是說:「唔。」然後就走回屋裏來,小心地檢視他補好的鞋子。她一對一對細心看,遇到手工做得好的,就點點頭。



 



師門忙不迭說:「我該出道去豢龍了!」



 



但她沒有回答,只顧逐對鞋子仔細看。好像她只對鞋子感興趣。這樣磨了一個下午,她看完了鞋,又走回天井去。打開鐵門,人、牲口和瓶子又再現出來。現在它們已是燒好的陶器。有 一兩 件燒壞了的,就放過一邊,其他的,她逐件仔細看。現在她又好像只是對陶器感興趣了。



 



師門生氣得盡在那裏嚼東西。他旁邊有一株桃樹,他吃完了花,就吃果子,吃完果子就吃葉,吃完葉就吃樹枝,吃完樹枝就吃樹幹。



 



等他把一株桃樹只吃剩半截樹幹,他姊姊才像弄魔術那樣,拿起其中一個棕色的小瓶,從裏面倒出一團紙,遞給他。師門接過來,熨平上面的一千條皺紋,看了,奇道:「這是皇宮的地址呀!」



 



姊姊點頭:「他們要找一個養龍的人。」



 



「那麼,上一任豢龍師呢?」



 



「他不懂養龍,把一條龍蒸熟吃下肚,跑掉了。」



 





 



師門由一個老人帶領,在這迷宮中轉來轉去。他轉了三十三個大圈,走上石級又走下來,由這個部門到那個部門,見這個人然後又見那個人。



 



坐在桌子後面的那三個人中的一個追問他的工作經驗。第二個問他有沒有那種蓋上一個大印記的證明文件。第三個要知道他曾否離開過夏國到外面去過。



 



當他們曉得他是嘯父弟子時都顯得很驚奇。



 



師門希望他們不光是從文件、地區或師父名字去認識他。他提議找一條活生生的龍進來。但他們搖搖頭,告訴他十四又四分三日內把結果通知他。



 



然後又是那老人,帶他緩緩在那些長廊中兜圈子,走出外面去。長廊裏的光線很暗。兩邊盡是一些關上門的房間。不知有沒有人在裏面工作。偶然有 一兩 句話傳出來,立即又噤聲了。



 



靜寂的長廊裏,只有師門和老人的一對一答:



 



「以前負責養龍的是個怎樣的人?」



 



「劉累。跟豢龍氏學的……」



 



「哦,他是豢龍氏的徒弟!」



 



「不是!」老人更正道:「聽說他只跟豢龍氏學過幾天本領,巴結了上面就來工作了!」



 



走廊裏是死寂的。老人說話高聲點,就好像傳來了回聲,他繼續說下去:「原來他並不懂養龍!養了沒多久,就弄死一條雄龍。他反而叫人把牠剁成肉漿蒸好,當是野味獻給皇上。輪到上面叫他把龍拿出來,他沒辦法,害怕起來,就帶家小逃走了。」



 



師門聽見有人這樣養龍,心中感到說不出的噁心。



 



,老人在轉角一面窗前停下來。指遠方一幢灰色的建築物,說那裏就是養龍的地方。它前面垂深灰的帷幔,看來一片冷肅。



 



師門原來心中的興奮已逐漸消失。他望前面,心中湧起的是一種新的疑慮與不安。



 





 



師門獲得那份工作了。他上工那天,並沒有見到皇帝孔甲。一切只是由一個喚作阿吉的看門人指揮他。



 



阿吉的足踝有一點毛病。



 



據那老人後來說:阿吉原是皇帝的養子。據說剛生下來就遇見國王,恐防會遭禍殃,所以孔甲就帶回王宮去,自己把他撫養大。但在阿吉年少的時候,有一天,當他正在演武廳玩耍,忽然一陣狂風吹掉了屋椽,它跌在武器架上,把一把板斧打得飛起來,砍落阿吉的足踝上,從此阿吉就殘廢了。



 



阿吉現在就在皇宮裏當一個看門人。



 



阿吉帶師門去看他工作的地方,然後再帶他去灰色的屋子那邊看龍。



 



但阿吉討厭任何與步行走路或站立有關的事。他總是拿一份地圖,似乎是好意地教師門由某處走到某處去,而結果總是讓他走進這所巨大迷宮的某些陷阱、走進有機關的房間、長滿倒刺的花叢或是潮濕的泥濘中去。阿吉自己則留在原地,那裏也不去,有機會就嘿嘿地笑兩聲。



 



當師門因為聽阿吉的說話走前去而無意中被花園中一株巨大的捕蠅草當蒼蠅那樣捲起捲在半空教他不上不下的時候,阿吉帶一份複雜的自卑夾雜幸災樂禍的心情說:「你的腳好笨!」



 



師門沒被他氣倒。一溜煙跳回地面,就站在他面前,瞪他。



 



阿吉嚇得退後一步。他一踅一踅地走過去,打開了灰屋子的門。



 



師門走進去。起先,只是灰幢幢的一片,他還以為又是阿吉故弄玄虛。走進裏面,有一幅劃開的空地,灰色的帷幔遮蓋。他走過去,揭開這些灰色布幕,厚厚的塵埃立即飛揚起來,像雪,像雨的粉末或是狂風刮起的沙粒,瀰漫在空中,師門連忙閉上眼睛。



 



他聽見阿吉盡在那裏打噴嚏。當師門再張開眼睛。他發覺在面前這幅空地上,並沒有他原來期望的東西。他的眼睛再一遍掃過這空地,找不到他要找的東西。



 



然後,他看見阿吉一根猶疑的指頭,指前面泥地上一處隆起的地方。



 



他看清楚一點,才發覺那不是泥土的一部份。



 



那是一頭蜷成一堆的生物──這時他已發覺:那是一頭龍!但卻沒有光彩的顏色和耀目的鱗甲。反而混身都是泥沙,帶灰棕的淤斑,不知有多骯髒。牠伏在泥地上,跟地面分不開來了。



 



牠好像是睡了,又好像沒有。總之是沒有一點精神,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師門接觸過不少龍,卻很少見到牠們這樣子。他一想到這些養龍的人怎樣不知愛惜龍,怎樣糟塌牠們,他就忍不住生氣了。



 



他去打了一桶水回來。先替龍洗澡。他仔細地把牠洗刷乾淨,有些留得太久的泥漬,需要用力擦,然後才逐漸消去。



 



阿吉在旁邊看了一會,覺得沒趣,便走開了。



 





 



師門一回到工作的地方,便連打噴嚏。這些房間總是說不出的鬱悶,好像連空氣也不流通。外面是清涼的天氣,這裏是悶熱;外面溫暖,這裏可冷沁沁的。工作才不過幾天,他就傷風了。



 



他拿出紙和筆,開始開列要申請的東西;龍的食糧、一幅大草地、河流、一間小石屋、陽光和充足的空氣……他寫了一半,又連打噴嚏。他放下筆,掏出手帕來。沒多久,他的手帕全濕了。然後他又繼續寫下去。



 



他寫好了,把名單拿給阿吉。



 



阿吉搖搖頭:「你該拿去用品部申請。」



 



師門又在那迷宮中轉了幾十個彎,終於找到用品部,但那官員搖搖頭:「對不起,我們每個月十五號申請一次,今天是十六號。你下個月才來吧。」



 



師門又打噴嚏了。



 



那官員瞄了瞄他手中的名單,說:「其他的用品或許有,龍的食糧卻一向沒人申請。」



 



「那麼,以前這裏的龍吃甚麼?」



 



「狗食、貓食,有時是雞吃的穀粒。」用品申請管理署的官員慢條斯理地說。



 



「這怎麼行!」師門急了。那位官員瞪他一眼,轉身就走。



 



師門喚住他:「我現在要申請龍的食料!」



 



「除非有皇帝的簽字。」那人邊說邊走遠了。



 



師門站在原地,忽然忍不住,頻頻再打噴嚏。



 





 



既然申請的空氣要一個月才有,師門只好日夜跑到養龍的屋子去。反正他要看龍,而且那裏的空氣也清新點。



 



那天他正在給龍洗澡,看見阿吉在門外走過。



 



師門喚住他。



 



當師門告訴他寫了申請書給孔申,阿吉好像很驚惶地問:「你跟他說什麼?」



 



「要他簽名申請龍的食料。」



 



阿吉沉下臉來:「下次有什麼,先跟我說。」



 



師門隨手在地上抓起一把草,使勁地嘴嚼。他繼續替這頭龍洗澡。牠仍然是病懨懨的樣子,伏在地上,一直沒有站起來。有時師門伸手去扶起牠,但牠總沒法站穩,幌兩幌,又倒下去了。師門看牠,牠的眼睛也無神,呆滯的目光看師門,好像一個人要求救助一樣,但牠什麼也沒說。他們彼此對視了一會。



 



阿吉說:「你洗澡洗得真慢。」



 



師門想到姊姊。他有點怕她,有時又忍不住詛咒她。他上工之前,她老早就說過:「我介紹你做這份工,你可不准埋怨,也不准跟人吵架。」好像她什麼也看透一樣。哼!



 



所以師門只是再抓一把草塞住自己的嘴巴。



 



他拿布去抹乾淨龍的身體。現在牠看來清潔得多了。



 



「你應該用鐵擦去擦才乾淨。」阿吉說。



 



師門抬頭看他一眼,奇怪他怎麼還不走開,儘在這裏冒充專家。師門問他:



 



「你沒事做嗎?」



 



阿吉望他一眼,隨即換上一個笑容:「不是。我還要趕做許多事,不過抽空來看看你。」歇一歇,又說:「申請龍的糧食,上面可能不高興。以前也沒有這樣的例。一向吃貓吃的東西,也不見有問題呀。可省則省最好,不然,激怒了上面可不好了……」



 



他又說:「以前那個養龍的劉累,我真佩服他!他說:『只要功夫好,不在乎吃什麼,都可以把龍養好。』」說完這句含義深長的話,他就走了。



 



師門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裏,看被以前那些人弄至奄奄一息的病龍,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等他再想扯草時,才發覺周圍的草已全給他扯光了。



 





 



師門暫時沒法教龍飛翔,就決定先讓牠爬行。他扶牠,叫牠爬。牠笨笨地爬了兩步,就喘氣了。牠的頭顱好像太大,豎起一會,累了,垂下來,又勉力抬起來,爬一步,好像一個學爬的小孩子那樣。



 



師門伏在牠旁邊,跟牠一起爬。龍爬完以後,渾身都是汗,頭伏在地上喘息。牠大概許久沒有運動了。



 



師門看見外面的人影一閃,奔過去,原來是個牧童,怯生生躲在一角。師門招手叫他進去,他害怕地搖搖頭。看來他是想看龍,又害怕宮廷的守衛,所以只能躲在一旁遠遠地窺看。師門回過頭看看那些灰暗的房屋和呆板的高牆,誰會相信:裏面會住有生命的龍呢?



 



師門問:「你叫什麼名字?」



 



「阿木……」



 



師門想了想,說:「龍要吃東西,你能替我採些野果來嗎?」



 



孩子興奮地點點頭。



 



師門又說:「你採了來,就拿進屋裏給我。」



 



孩子張大了口,好一會才說:「我……我也可以進去嗎?」



 



「當然。」



 



孩子跑離開了。



 



當孩子帶了野果來,他們就一起拿野果餵龍。師門寧願這樣,也不願龍吃狗和貓吃的東西。



 



他遞一枚果子給龍,一面教牠講話:「果!」龍瞪大眼睛看,注意地聽,好像要專心學講話的樣子。



 





 



師門回到姊姊家裏,一衝入門就高聲說:「牠會叫我的名字了!」



 



見姊姊沒反應,他又再說一遍:「牠會叫我的名字了!」



 



姊姊正把一根幼竹一樣的長竿放在嘴邊,鼓氣一吹,竿的另一端就出現一些花朵,還有一些透明的圓球,一個罩一個。



 



她放下竿,剝開一個透明的球,裏面有另一個球;再剝開這個,裏面還有另一個。



 



在師門目瞪口呆的當兒,她說:「學懂叫你的名字就夠了嗎?」



 



師門頹然折回門邊,坐在門跟上;看她再從那個小小的透明球中,剝出另一個更小的球來。



 



過了一會,師門索性舒伸了身體,閉上眼睛,在門前躺下來。日午陽光暖暖的,偶然有一陣清風。如果永遠這樣躺,那該多好!再沒有責任,再沒有人事問題,再沒有麻煩,那該多好。但是,他曉得,明天他仍得起來,回去工作,回去面對那麼多問題。



 



「嘿!」冷笑的聲音。他睜開眼,看見兩個人影走過他身旁。「連師門也進了大機構養龍啦,說什麼反叛呢!」那兩個人一唱一和地走過去。他認得,那是阿德和阿發,過去一起喝酒的朋友。他們怎會變得這樣說呢?



 



師門坐了起來。想不到,連曬太陽的樂趣也被人破壞了!



 



又有一個人影從巷子那邊走來,那是阿和。他親親熱熱地跟師門說了許多話,又誇獎他養龍的技術,說得師門開心得不得了;然後,他忽然壓低聲音說:「我現在經營肥田料,希望老兄多多關照。」



 



師門說:「龍怎能吃肥田料?」



 



「不要緊的,」阿和還在笑嘻嘻地說:「只要你有心關照,牠吃什麼有什麼所謂……」



 





 



師門手中的刀子一起一伏地翻動,好像一管筆那樣。刀端碰到另一隻手中握的木頭,木屑紛紛掉下來,沒多久,這截木頭的一端現出一個龍頭來;師門的手沒有停,他繼續雕龍的身。



 



他一邊雕木一邊跟對面的龍談話,告訴牠飛翔是什麼一回事,告訴牠有一天終會學習這事,而到時牠就會曉得在雲層中比風還快地掠過是怎麼一種滋味。牠現在剛學懂了爬行,還有許多事要繼續學下去……



 



龍睜大大的溫柔的眼睛細聽。牠或許不全聽得懂師門在說什麼,但師門曉得牠在聽,而在這樣的時候,他們彼此之間就有一種默契,好像大家都明白對方一樣。



 



師門看看牠。雖然申請的東西過了個多月還沒有下來;幸而,靠野果和運動,龍已經茁壯得多了。現在牠強健的身體中好像有一種躍躍欲動的勁力,已經不願意侷促在屋中。有時,師門帶牠到外面的空地,牠就會忽然急急翻騰自己的身體,撥動尾巴,重重地拍擊地面,天氣開始變化,春天開始和暖的時候,牠會無端翻身和吼叫,好像有點什麼要從體內掙扎出來的樣子。



 



有時,牠會說簡單的字句;又有時,牠靜靜地伏在那裏,什麼也不說。



 



師門繼續用刀在木上雕刻,他一刀一刀刻下去,一頭強壯的龍的身體便逐漸從木中顯現出來。



 



正在這時,門那邊傳來碰撞的聲音。他抬起頭,看見一個人捧幾件大大的包裹走進來,連面孔也遮去了。



 



那是阿吉,他把東西扔在地上,說:「你要的東西來了!」



 



師門拆開包裹,叫起來:「魚網!這不是我申請的東西呵!」



 



「你申請了就不能換了。」



 



「但我不是申請這些東西!」



 



但怎樣說也沒用。要的東西沒來,不要的東西卻來了。阿吉卻板起臉孔,在那裏談規矩。



 



師門嘆一口氣。



 



阿吉臨走還要說:「是了,最近有人報告上面,說你常常不在辦公的房間裏。」



 



師門叫起來:「你曉得我如果不在那裏,就是在這裏看龍呀!」



 



「上頭希望每個人都依照工作的規矩。比如隔鄰養鯨魚的阿福,他何嘗不是準時辦公,簽署文件,還寫長長的報告書?」



 



「但鯨魚不是一種文件呀!」



 



「不理會你怎樣說。總之不要說我沒警告過你就好了。」



 



阿吉走了。師門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看門的老人在外面經過,說:「這麼年輕,就動不動嘆氣了?」



 



師門看那些沒用的魚網。最後他決定拿一面網改作自己的吊床。另一面網改給龍練習跳躍。



 



等龍跳得倦了,那便讓牠躺下來休息。一人一龍,各自躺在自己的魚網吊床中,搖呵搖的。



 





 



中午的太陽照,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師門走進龍屋中,看見龍正在睡熟,而在角落裏,牧童阿木已經正在那裏看龍。



 



過了一會,阿木問師門:「你是一個馴龍師?」



 



師門想了想,搖搖頭。他躺到吊床上,仰首看那藍藍的天空。他說:「我只是一個養龍的人,我是不喜歡馴服什麼的。」



 



他看了看熟睡的龍。牠的臉孔很安祥。這是一頭不同的龍。過去,師門遇過不少兇惡、野蠻的龍,但這一頭卻是不同的。牠只是有時很活躍,有時很沈默,很憔悴的樣子。他們之間,可沒有經過什麼工心計的馴服手段。



 



「這是一頭雄龍還是雌龍?」



 



「雌的。」師門回答。於是他又想到那頭死在馴龍師手上的雄龍。或許正因為這原因,這頭雌龍有時好像心緒不寧的樣子,牠會撥動尾巴拍起地面的泥沙,無端跳躍起來,或者長長地嘯叫一聲。在那樣的時候,師門就想去問問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但他也曉得這樣問是沒用的。



 



現在牠正熟睡了。阿木好奇地看牠。有些事,阿木是不明白的。



 



師門長長地打一個呵欠。昨天喝酒喝得太晚了,今天就精神恍惚,盡想一些瑣瑣碎碎的事情。不行,他告訴自己說:數三聲,我就一定能立即站起來,去取水、工作。好了,一、二、二又二份一、二又四份三………



 



師門終於站起來,倒了一桶水,開始打掃龍屋。這一天的工作繼續下去了。



 



沒多久,龍緩緩醒轉過來。師門站在牠面前,看見牠睜開眼睛,抬起頭來看他。牠迷糊地搖幌自己的頭。然後牠爬起來。師門走出去,他回來的時候帶回了一把有幾十個人疊起來那麼高的梯子。他豎起梯子,然後在梯頂放一塊橫木,上放一朵百合。



 



然後,龍開始跳躍了。



 



第一次,牠長嘯一聲,躍上半天去。但距那塊橫木還有一段距離。



 



第二次,牠躍起時絆住了,沒跳多高就跌下來。



 



師門和龍都開始有點擔心。



 



也許因為這緣故,第三次,當龍躍高到距離木板還有少許的時候,牠(YL47)地在空中一翻身,再向上衝去。但牠的衝勢太猛了,頭顱砰一聲碰翻了木板,上面那朵花便跌下來。



 



龍本已在墜下,這時就立即一扭身,在空中張口銜住了花朵。



 



牠原本是應該不碰這木板而銜住花朵的。所以當牠跌回網中,在那裏一邊喘氣,一邊抬頭帶詢問的神色看師門時,他搖了搖頭。



 



師門取回木板和花朵,吸一口氣,想躍上梯頂。但他想了想,還是沿梯級走上去。把東西放回原來的位置。



 



等他回到地面,他聽見背後有輕輕的啜泣聲。是那龍。牠不知為什麼竟哭起來。師門心裏有點慌,不曉得自己剛才的批評是不是太嚴厲了。事實上,牠剛才能最後轉身銜回百合,已顯得十分敏捷,牠其實做得不錯。



 



一下子,師門變得不知該說什麼。他忍耐,不讓自己太縱容這龍。



 



正在這時,有人走進來,高聲問:「這裏幹麼這麼吵?」那是阿吉。



 



師門懶得回答他。然後阿吉一眼看見生面的阿木,立即帶戒備的神色問:「這是誰?」



 



師門沒有理睬他,隨便他怎樣猜也算了。阿吉看看阿木,看看師門,又看看那龍,眼睛骨溜溜地轉來轉去,心中不知在想什麼。



 



但師門已經不去管他了,現在師門的心又逐漸高興起來,因為他看見那龍,正在一下一下地跳躍,牠獨自在那裏重新練習了。



 



十一



 



師門今天很不快樂。



 



大清早回去,不見了那龍。這幾天,牠常常就是這樣,走出去一會,然後,回來的時候也沒說去那裏。師門也沒問。



 



而當師門正坐在一角,就像任何一個沒有了龍的養龍人那樣,有一個小廝遞來了一卷長長的字條。那是上頭的通告。



 



師門看這卷長長的通告,紙的一端在這小廝手中,另一端則在門外伸展開去。越過田畝、草原、直至宮殿的那方,他甚至沒法看到它的末端。



 



通告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命令,譬如:



 



(一)嚴禁外人進入龍屋。



 



(二)嚴禁在龍屋高聲談話、吵架或進行其他曖昧行為。



 



(三)一切職員必須依時上班下班,並端坐辦公室內。



 



(四)請向隔鄰養鯨魚的阿福看齊。



 



(五)……



 



諸如此類,諸如此類。



 



這樣的條文一共有幾百條。當師門看完,已經是午飯的時間了。他又氣又餓,便拿起這卷長長的紙條,好像吃麵條那樣把它們全吃進肚子中。



 





龍還未回來。



養龍人師門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