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1日 星期二

西九龍與不顯眼的博物館(《也斯的香港》後記)

一、西九龍「唔顯眼博物館」


       


        去年我在東京看到六本木一個以「幸福」為題材的展覽,寫了一篇報道。後來有人說,政府那時也舉六本木作為商業與文化結合的成功例子。可是我想我要說的,其實倒並不是說這種結合一定成功,反而想說文化展覽的籌劃,需要廣闊的文化視野和長遠累積的修養呢!


        後來有一個機緣,青年協會找我去當評判,看青年對西九龍文娛藝術區幾個博物館的建議,我想看看青年的創意,也想了解一下這個計劃是否真的在收集民意,便答應了。年輕人的建議,五花八門,好處是不像地產商或有利益牽涉在內的有關人等,因而可以盡量發揮創意,有不少有趣的想法。比如有年輕同學提議成立「公廁博物館」、「鬼古博物館」,另外還有同學建議成立學院,把大學集中起來,是看到了文化教育的需要,缺點則或許是未考慮到實行的困難了。


        其中有幾位女同學提議成立文學館,整理香港文學,推動與外交流,這也是純從商業角度去看不會想到的好主意。我特別印象深刻的,是來自天水圍一中學的幾個年輕人,進來時拿着常見的紅白藍膠袋,一開始,不慌不忙從裡面掏出火水爐、紅A牌膠凳、衣架、熨斗、舊暖水壺,他們說:「我們一般在博物館裡看到的,都是顯眼的東西,但在我們社會裡,往往有很多不顯眼的東西,像過去年代的日常用品,可以幫助我們了解過去的日常生活……」他們的建議是成立一座「唔顯眼」博物館!


        他們的說法,未嘗沒有道理。這可以是有關日常生活、有關風俗人情、也可以是有關設計與物料藝術的博物館,這跟剛才那幾位女同學提到文學館,也未嘗沒有相通之處。大家說到文化,總是想到漂亮堂皇的建築物,裡面放着古老或外來的眾人皆認可的藝術品,是否也可以想到:文化亦是社區中眾人生活的情態、累積的智慧與共識呢?


        但我們生活其中的社會,缺乏的正是這些東西呢!評判的時候,一位文化官員一口咬定應該給一對港大的參選者,因為他們的英語說得好,而且舉了六本木為例,主張的“商業與文化”結合的口號,「正好是我們要推動的!」


        到底評判要不要討論呢?我說我們除了方向和漂亮的口號,具體的提議也是需要的,不然豈不是沒有聽聽年輕人的意見、豈不浪費了諮詢的機會了?


        後來,到底是主張商業與文化結合的拿了冠軍,我欣賞的「唔顯眼博物館」也入了圍。頒獎那天,還請來了曾司長與青年對話。座上的年輕人,倒提出了不少尖銳的意見呢!這些意見,種種建議,將來會不會有人採納?這倒要往後看了。


        嶺南的人文及科學研究院,要舉辦《香港與日本》研討會。我負責的人文學科研究所組織香港與日本文化關係的討論時,除了影視等普及文化的影響外,特別想引入都市文化空間的對話。我記起去年在東京研究香港和東京的都市空間,特別得到負責藝術行政的高須奈緒美的幫助,她告訴我橫濱方面如何把舊區翻新,又讓我看到了京都的雙年展,主辦的是京都一所小學改建成的藝術中心,在樸素而毫不誇張的舊建築裡,舉行了一個以「緩慢」為主題的雙年展,展出了為數不多但相當優異的藝術作品,又顧及了社區的欣賞和教育工作。


        高須奈緒美來港的時候,我特別帶她去看了灣仔的利東街和藍屋等地,並介紹她認識正致力保留灣仔舊區及關心重建計劃的黃英琦,因為我也邀了英琦在翌日在研討會上就香港問題與她對話。


        翌日我主持的那節研討會中,高須奈緒美報告了日本在重建市區及發展文化空間方面的做法,既包括了六本木長時間發展出來的大型社區計劃,也包括了種種保留或改建舊區、更注重原社區特色的發展。而黃英琦談到灣仔的現況和社區面臨的種種問題,兩相配合來看,更有了互相參照的多元例子。


香港有不少不顯眼的新地標,也有不少沒有那麼顯眼的舊地標。近期中環卑利街警署古跡群產權招標變,令人擔心把文物的保育權又交給地產商,回想其中如舊域多利警署,其實多年來與香港舊歷史有不少關連,至少愛詩的人會想起戴望舒在戰時被囚在那兒,寫作〈獄中題壁〉、〈我以殘損的手掌〉,在戰時寄望將來的和平、在囚牢中以手掌撫摸想像中的廣袤大地。


香港拆建的速度是驚人的。不光是歷史地標眼成空,新樓也未能倖免。紅灣半島,作為政府的居屋,由於政府停售居屋,廉售予地產商。但在還未招徠住客入住以前,地產商想把整幢拆掉重建豪宅賺錢,如此浪費而不環保,惹來大家反對,抗議聲不絕,最後地產商終於採納眾議不再拆毀,順應大眾的意見,也可算和氣收場了。但最近西九龍文娛藝術區的規劃,招標由大地產商來發展的過程,又再惹起不少爭論。


        這些不同的意見,不一定是刁民的刁難,而是大家對過去香港多年以來,由商人主導的社會文化,以棄舊追新,追求更巍峨更顯眼的市標為唯一價值標準,


提出了質疑。在顯眼的璀璨與財富以外,一個城市是否也應該同時更重視一些不顯眼的價值標準呢?這倒是值得細想的。





一、朗豪坊與砵蘭街


朗豪坊。又一座高樓豎起來,這次是在旺角,過去不以豪華高樓著稱的地方。


有事路過,便也去湊熱鬧。在旺角的街道上,拐一個彎,果然就見到了。遠看像一座異形,走近去,走進去,卻沒想像中那麼奇詭。不都是說:朗豪坊作為一塊新的地標,要改變整個旺角的形象嗎?我想像一個格力佛以小人國的街道為棋盤。哦,可沒有這麼嚴重,只不過在舊街上,豎立了一座高樓,也不特別的寬敞,也不特別涇渭分明,從砵蘭街,一下子也就走進去了。之前來的朋友說:「人很擠,乘自動電梯,不要跟人行的扶手電梯!不然上去要半個小時!」到頭來也沒有那麼嚴重。頂樓的泰國餐廳稍等了一下,也就有座位了,只是有點狹窄,天花板有點過矮。也有不少臨窗的位置,只是望出去,也只見周圍的舊樓。


三、四樓的食店和商店,也跟過去附近的店舖差不多。看來,似乎不是旺角被朗豪坊改變了,而是這座新來的巨廈,一下子就被旺角同化了。這塊地方,任何一塊地方,在遠方眺望,和走在其中,總有不同;建成怎樣的外形,還要看發展出怎樣的性質來,到頭來是要看聚了怎樣的人,看來的人怎樣去用它!


報上老在說朗豪坊建成後,砵蘭街一帶的黃色事業就要往外遷移,變得更邊緣化了,就現在看來,似乎還不見得一下子就改變過來。


走在砵蘭街上,想起一位導演朋友拍過那齣關於砵蘭街的電影。導演來自廣州,拍過有關粵劇老撰曲人的故事,拍得不錯,來到香港要搜集資料,我們都樂於幫忙。過了幾年以後,導演打電話來叫我去看他的電影,說是藝術片曲高和寡,要多多幫忙。我找了幾個朋友去看,電影裡說一對夫妻約在香港見面,卻被計程車司機騙了去住在砵蘭街。電影裡不光是砵蘭街,整個香港好像是妓寨一樣。這對外來夫妻對這地方很鄙夷!英國朋友來到,去到香港的酒吧就說:這殖民地,連酒吧也摹倣英國,真沒有個性!電影對香港顯然沒有什麼好感,唯一稍為叫他的主角歇一口氣的地方,是南丫島,那裡有些外國人喝喝啤酒,彈彈結他,大概就成有點藝術的氣氛了。


散場出來,發覺整個電影院就只有我們幾個人,加上導演帶去的幾個人,大家打個招呼,也無話可說,只好說再見了。


後來我想,香港不少拍得更好或更壞的電影都曾以旺角為題材,尤其黑幫打鬥、警匪追逐,從《旺角卡門》到後來的《旺角黑夜》,其中旺角這舞台藏污納垢、黃黑賭罪,從來不是人間美景,但為什麼反而從來未曾這樣被「天真而無知地鄙視」,而令人覺得無話可說呢?


我自己比較喜歡方育平的《半邊人》,其中的主角是賣魚的阿瑩,她在賣魚之餘,仍想學東西,跑去「電影文化中心」修讀課程,而電影中和現實中的電影文化中心所在,正是砵蘭街。旺角的棺材舖和雜貨舖、藥材舖、舊書舖以及一樓一鳳之間的,正是還有民間力量籌組起來的電影文化中心,推廣文化,發展藝術教育。不明白香港過去這特殊的組成,就會以為香港的文化只在南丫島的結他聲裡了。


我一直不大認同簡化地說砵蘭街,大概是因為我還知道這街道之前的另一面貌。記起母親說過四九年初抵港時住在砵蘭街,想來我也在那裡生活過一兩年呢。回到家裡,我問母親:當時是怎樣的?她說:「剛來時住在旅館裡,後來覺得不是辦法,便租了砵蘭街的一層樓,那時都是幽靜的住宅區,有大騎樓。走出去,就是海旁了……」





三、素人攝影者





我很早就喜歡攝影,但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喜歡。七O年代初到澳門,廣州和台灣旅行,拍了很多照片。離開廣州的時候,海關檢查我的照片,不滿我拍得這麼零碎。為什麼不拍名勝,專挑瑣碎事物不完整地拍?我也沒法回答,結果害我失去了好些膠卷。


其實我想我當時拍照就像是寫作的副產品,是觀察和留神的練習,是一些速寫和記錄吧。我後來有許多攝影家朋友,也多番跟他們合作。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專業攝影師,我也就藏拙,不會把攝影拿出來,更把它當成一種私人的愛好了。


        我這個素人攝影師,當然也有我的想法。我浸沉於某個瞬間,檢拾某個意象,可能是覺得在無人注意的東西那裡,也有值得留神的東西。有人說:「被剝奪了過去的人,成為最熱心的攝影者。」我們的城市外貌老被地產商支配,我們對人的記憶老被傳媒淹沒,個人的力量是微小的,寫幾個字,拍攝一幅肖像,也不過是想:那些小路旁邊的事物,那些沒有放大登上報刊頭版的人,也許也有他們值得聽聽的故事呢!


        一個專業攝影師總是那麼得心應手,手到拿來。我作為一個業餘的攝影人,老發覺在重要的場合忘記了帶攝影機,忘記開機,忘了電池。太堂皇的景像人物,你猶豫也就放棄了;你橫過馬路,瞥見廣告牌上有人走動,你遲疑要不要拿出照相機,後面的人湧上來,前面已換紅燈了。


        我的攝影,往往不是配合文字的圖解,而是從另一角度去看,不同時間的對照,通向另外的思考的引子。說美是容易的,但攝影如何引向感情和思考呢?我這個業餘的攝影,笨拙地試探光暗、摸索一個畫面可能包含的容量,在偶然和必然之間碰碰跌跌,老是覺得在某個瞬間所見所感,與拍出來的照片還有一段距離。


        攝影並不等於經驗。攝影有時取代了經驗,有時甚至抹煞了。但當你經歷了某個瞬間,覺得攝影不足以紀錄而放棄了,事後你又會後悔,那洞穴中的祭品是甚麼顏色?那張臉孔上的平靜是如何的瞬眛呢?


        我在城市中撿拾光影。攝影,只是探索、思考、觀看世界的一種方法。就像文字。也總是不完美的,跟現實有一段距離,而我們別無其他,也只能以之指向我們心中的景像。





        四、這一本小書


        舒非約我編一本書談我心中的香港,我以為自己過去寫過不少香港,一定可以應付過來。答應以後才發覺不容易。其實之前有年輕編輯約稿,我因事忙蹉跎,事後內疚,這次只好硬着頭皮編起來了。

        其實是可以有許多不同方法編出來的。我想一個人沒法無窮盡地羅列一切,何況香港又是出了名的變幻無常。我只好提供一些觀看的方法,嘗試一些描述的角度。

        我想過用人物去寫。各種各樣的人、不同國家和社群的人。我想過嘗試不同的文類、提供不同的敘說現實的方法。我想過收入與不同媒介的對話,聲色藝全。由於篇幅關係,由於現實限制,只好實事求是。幸好收入一些照片,補充了原來想說的,換另一個角度說話。


        我原以為把舊稿編一編,沒想到卻花去了寫一本新書的氣力;整理下來,收有舊稿,但至少有三份二,還是尚未結集成書的新稿,我的文稿答應由牛津出版,還要謝謝道群的慷慨,借出版權。照片不是現成有嗎?光是找舒巷城的一幀,就不知花了多少時日,麻煩了多少朋友!有些想找的舊照片沒找到,又去拍了不少新照片。弄來弄去,好像還沒說出我心中的香港,真不知要感謝舒非的好意,還是怪她?從紅白藍膠袋裡,掏出這些不顯眼的文字與影像,還望不要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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