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31日 星期一

養龍人師門 2(完)

十二

阿吉安排師門去參觀鯨魚。
那裏的佈置五光十色,叫人眼花撩亂。進門處是一幅金色的絲綢帷幔,旁邊卻放了一盆大大的仙人掌,裏面廳裏放著一頭巨大的瓷虎,頸上卻圍了一串鑽石的項鍊。整個地方給人一種雜貨攤的感覺。
阿福笑嘻嘻地招呼他們在海邊的廂座坐下來,看表演。他拍拍掌,海中便躍出一頭鯨魚,牠頭上戴上花冠,項間圍著花環,拍拍掌,牠便會打兩個筋斗。
阿吉不斷拍掌,在那裏叫好。
下一場,鯨魚臉上塗了兩團白粉,塗紅了鼻,戴上一頂三角帽。牠把頭冒上水面,然後縮回水底;牠把頭冒上水面,然後又縮回水底。
師門打呵欠了。但阿吉卻在那裏笑得彎了腰。真不曉得,原來他是這麼欣賞幽默的人。
下一個問答的節目,由觀眾提問,鯨魚回答。
阿吉問:「什麼是人生?」
鯨魚說:「哇哇哇!」
「什麼是愛情?」
「哇哇哇!」
「什麼是文學?」
「哇哇哇!」
「你看,」阿吉對師門說:「牠什麼都可以談,而且都說得這麼簡潔。」
然後他又看表演,然後他又笑。過一會他問師門:「你可以把你的龍教成這樣嗎?」
師門想了想,說:「恐怕不能。我自己也沒法這樣簡潔地談問題。」
阿吉作了個很可惜的表情。
最後一個節目,由阿福和鯨魚合唱流行曲。大部份時間都是阿福的聲音。然後節目結束,握手、離開。
臨走的時候師門發覺阿木躲在一株樹上;他跟他打個眼色。
回到龍屋,沒多久阿木也來了。
師門回想剛才的情形,越想越好笑。阿木問:「你笑什麼?」
「你不覺得剛才的節目很可笑嗎?」
「呵,是呀,很有趣。我覺得他們真不錯。」阿木興緻勃勃地說。
「什麼?」師門發覺阿木跟他的看法原來是完全不同的。他驚奇了,再追問一句:「你真覺得好?」
阿木點點頭。他也說:「你可以把你的龍教成這樣嗎?」
師門搖搖頭。他垂下頭,在那裏想一個問題。


十三

師門把鯨魚表演的事告訴姊姊,姊姊聽完,只是笑笑。並沒有師門那麼憤慨。她說:「,你幹麼要去理會這些情事呢?」
她正在把一根一根顏色的幼線交纏在一起,夾在掌中搓。
師門說:「難道人們都沒有判別能力?」
他正替姊姊把彩色的線從一個竹籮裏整理出來,這些線又長又亂,各種顏色的線夾纏在一起,又有些打了結,分不開來了。
他弄得滿頭大汗。姊姊卻說:「慢慢來,不要以為一下子就可以全部解決。」
她把幾種顏色的線放在手中搓,沒多久,就搓出一根七彩的繩子來。他也學樣搓,顏色的線卻搓皺了,變成瞎七搭八的一團。
她看看他,忽然向他提出一個問題:「你覺得搓繩的方法重要,還是搓成的繩子重要?」
師門搔搔腦袋。搓繩的方法?搓成的繩子?他最害怕回答這類問題。
答了一個答案,過後想想,總像是另一個更對。
「搓繩的方法?」他又說:「搓成的繩子!」
姊姊搖搖頭,說:「兩樣同樣重要。」
師門有點不服氣,他覺得這樣的回答不是有點取巧嗎?生氣的時候,他甚至會覺得對方的安詳有點偽裝。人怎可能完全不動氣不罵人呢?他在肚子裏嘰哩咕嚕地說了一大堆話,說完,卻又覺得自己有點無理取鬧;於是又開始認真思索繩子的問題。
「繩子。方法。你搓成這些七彩的方法──噢,我是說七彩的繩子──有什麼用?這繩子──噢,我是說方法──……


十四

師門把龍帶到郊外一個懸崖頂的大草原上。他今天要教龍飛翔了。
偏偏今天是那些他醒來忘記把「信心」放入飯盒中的日子。
他看看龍。
他們之間談過關於飛翔的事,但牠還未開始試飛。而近來師門有時覺得跟龍好像離得很遠,當牠躺在對面,就像現在那樣,牠的心卻不曉得去到什麼遙遠的地方了。
而在這樣的情形下,說話也是沒有用的。
他們就在懸崖上等待。師門告訴自己他是在等黎明的日出,等天氣的好轉,雲的清朗;誰曉得他是不是因為缺乏信心而儘在拖延呢?
然後,他感到龍用牠的尾巴輕輕推他。他抬起頭,驀然看見太陽已經在層雲上端。他沒看見它怎樣出來的,但它已在那裏。空氣裏充滿一些溫暖而恍惚的東西。他碰到身旁的龍的身體,感覺牠已在那裏躍躍欲動了。
他跨上龍背,牠一下子躍起來,從懸崖躍向天空。開始的時候總是輕易的,然後,當第一下跳躍還未到達雲層,牠的身體卻開始下沉了,一直墜落,向懸崖的下方,嶙峋的尖石堆那裏。師門沒想到一切來得那麼快,有一會,他感到自己失去了那龍,失去了方向,一切都是那麼不可把捉的,墜向那徒勞與空虛的深穴。
他雙腳挾著龍背,沒有挾得太鬆或太緊,只是準確地讓牠曉得方向;手拍著牠頸背,但那也不是一個懇求或討好的手勢。他曉得一切必須由牠決定。牠得逐漸熟悉這些起伏的。
當那猛烈下墮的衝勢過後,當牠差不多要撞向懸崖下嶙峋的石堆時,牠忽然長嘯一聲,再迴轉翻上天空。
師門舒了一口氣,但他還不敢鬆弛。
然後龍開始在空中迴旋了。
牠起先轉的圈子是緩慢的,然後,逐漸加快,像一條布帶,像一根皮鞭,捲著出去,拍一聲收回來。牠飛得不很穩定,只是好像內心有些東西在洶湧,迫牠向前奔竄,然後,由於顧忌或者熟悉,像一個鉤子那樣把牠的頭拐回來,又回到原來的地方。牠飛行起來不知是恐懼還是高興,一旦失了地面的依附,總不免搖搖晃晃的,就那麼在高空衝擊。牠像牧場上一頭野獸似的奔走咆哮,在地面看來或許像是美妙的空中的盤旋吧。有時牠翻騰身子,直衝上雲端,然後又翻下來。
師門一直在牠背上,就在牠旁邊。但很奇怪,他發覺牠的飛翔不是一種自由的快樂,而像是充滿了不安;那跳躍不定不知是輕快還是徬徨,有時牠拍散雲霧,驚起成群的雀鳥,飛動時帶動虎虎的風聲,但牠並不是覺得這樣很快樂,牠只像是不知自己在做什麼,不知自己想的是什麼,也不曉得該怎樣去做。
師門有一點擔心,是一個養龍人對龍的擔心,另一方面,也因為他跟龍相處了一段時間,彼此有感情。有許多次,在龍屋裏,當他想開口的時候,他就發覺彼此共通的有限而簡單的字彙,不足以談這麼複雜細緻的問題。他沒法超越一個人和一頭龍的天生的阻隔。即使法術也沒有用。姊姊警告過他,他自己也同意,不想亂用法術了。
這龍現在飛離了懸崖的上空,越過高山和河川,去到遙遠的地方。師門感到:當牠飛久了,牠的技術就馴熟些,習慣了天空的氣候,也能敏感地感到氣溫的變化。師門的幫助使牠懂得多一點,技術使牠聰明一點,但基本上還是有些事情沒變,牠心中還是有那麼一些不穩定的情態。
有時,在某一個轉彎或躍高的時刻,師門偶然感到他們的心意相通,但隨又落空了,像被衝破的雲,碎散了。
龍的敏捷,使師門一次又一次感到牠的聰慧。在一天的練習結束後,牠的技術已經進步許多。反倒是一些技術以外的問題,纏繞著師門的心,叫他對今天的成績,不曉得該是高興還是擔心。


十五

在回家路上,師門想著今天的事。他一方面興奮地想回去告訴姊姊:「我今天教懂龍飛翔了!」但又有些莫名的事煩擾著他的心;另一方面,他擔心姊姊會煞風景地說:「教懂牠飛翔就夠了嗎?」
他邊走邊想。走過榕樹頭的時候,看見阿木和一群小孩正坐在那裏,聽人說故事。說書人是個老頭子,他的身藏在樹幹裏,只在樹身的洞眼中露出頭來。他的臉孔不斷變化,有時閃光,有時碎成片片雪花的模樣,有時是一條條波紋,有時則變成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暫時發生故障……」小孩子們都被他吸引住。
這說書人正在說超人的故事。他正在說超人有許多種,有些是蒙著臉孔的、有些是有一千隻眼睛的、有些是崩了門牙的、有些是塌鼻子的。
正說著,忽然他的臉孔就模糊了,藍色的光亂閃起來。有個小孩子走過去朝樹幹踢一腳,他的臉孔又重新變得很清楚。
他繼續說超人。說了一回,然後大喝一聲:「風雷電!」嗖的一聲,整個人飄到天上去。
孩子們都看得目定口呆,阿木也在那裏,張大了合不攏咀巴。師門想起他今天本來說要來看龍練飛的。
原來他來了這裏。他現在正在興奮地拍手叫好。
師門看著飛到半空的那個說書人。這麼多人都懂飛翔。超人們都懂飛。飛並沒有什麼特別。
師門繼續走回家去。一步一步緩緩地走。他不打算飛,甚至也覺得教懂龍飛沒有什麼了不起了。

十六

阿吉站在龍屋的門邊,用力敲牆,並且高聲喊:「有人在嗎?」
師門正在木鳥的肚子裏鎚釘,聽見喊聲,倒吊著身從木鳥的肚中伸出頭來,他起先認不出是誰,過了一會,才認出是阿吉。師門忍不住笑起來,想不到嚴肅的阿吉倒過頭看起來是這麼滑稽的。
阿吉卻不耐煩了:「你這是幹什麼?」師門翻轉身,從鳥肚中躍下來。阿吉走過去,敲敲這頭巨大的木鳥,滿臉狐疑地問:「這是什麼?」
「木鳥。」
「跟養龍沒有什麼關係吧?」阿吉看著師門的臉,要看他怎樣回答。
但師門只是說:「有關的。」
阿吉再半信半疑地回頭看這木鳥一眼。然後他決定暫時不去理會,先辦完正事再說。
他從懷裏掏出許多東西來。第一是一疊文件,共有幾百頁紙,師門看了半天才發現它的意思只有一句話:下月某日孔甲要來巡視,看看養龍的成績如何。
阿吉又再遞給師門一些東西,包括一頂又紅又綠的紙花冠,還有幾個金鐲;他叫師門把它們帶在龍的頭上和爪上,他認為這樣子這頭龍「看來就更有氣派了。」他一遍又一遍囑咐師門,告訴他這樣一定可以討好孔甲,搏取他的歡心。
師門任他把東西放下,依舊站在木鳥的旁邊,鎚這鎚那的。
阿吉臨走前,還仔細地瞪著木鳥,好像它裏面蘊藏著什麼秘密。
師門拍拍它的頭,「蓬」一聲,一群鳥從它腹下衝飛出來,把阿吉嚇了一跳。他受了驚,又因為自己受驚而感到羞恥,加以他不明白這是什麼一回事,所以他生氣了。
他伸高手,用力去拍打那些鳥兒。他漲紅了臉孔,當它們是一些敵人。他的手拍中一頭鳥兒的翅膀,它(YL47)地掉下來。原來那只是一塊木。
師門的嘲諷的笑容露出來了:「你連真的鳥和假的鳥也分不出來。」
他走過去,拾起其他落在地上的鳥兒。它們都是用木做的。他見阿吉露出不服氣的神色,便說:「不是嗎?」
他走到窗旁,伸手到窗外去。手縮回來的時候,掌上多了一頭鳥,牠用一足站著,還在吱吱喳喳唱歌。
然後師門再拾起地面上的一頭木鳥。他背過身去,過一會,他轉回身,每隻手上各站著一頭鳥。
「好了,」他說:「你告訴我,那頭是活鳥,那頭是沒有生命的鳥?」
阿吉看看這頭鳥,然後又再看看那頭鳥。對他來說,它們是一樣的。他更生氣了,覺得這對他的判斷能力是一個大大的挑釁。他回轉身走了,砰一聲把門重重關上。
師門手一揚,放走那頭活鳥。
師門把一根幼繩纏在那些小小木鳥的足上,纏了幾個圈,然後一扯,木鳥就像真鳥那樣飛起來。
然後他(YL50)哨一聲,喚來幾頭活鳥,活鳥和假鳥就一起在室內上下飛翔。偶然碰在一起,假鳥立即墜到地面粉碎了。
師門拾起阿吉帶來的難看的花冠和金鐲,仔細地環顧四周,不曉得把它們放到那裏才好,最後他看見放在牆角的一桶桶的漆,便把它們醮進漆中,然後一口一口把它們吃掉。
一口是紅漆,一口是黃漆,吃完以後,師門整個咀巴五彩繽紛的。他用手背抹抹嘴,手背上就長出一個花園來。
他獨自坐在一角的陰影中等待。龍出去了那麼久,還沒有回來。他甚至不曉得牠去了那裏。他覺得有點不舒服了。他想那一定是因為吃下了整整一枚難看的金鐲的關係。 


十七

今天是那些師門煩躁不安的日子之一。他倒瀉了開水,鎚壞了釘子,跟各部門的主管吵架,而且無端地在屋外來回徘徊。
那些假鳥還是堆在屋角,在那頭巨大的木鳥腹下,看來栩栩如生。但龍不在,師門沒機會給牠練習了。
師門信步走出屋外,走過草原,來到懸崖那裏,在一塊大石上坐下來。前面是依稀的雲霧,看不了多遠,前面的山峰,只露出頂端一彎極淡極淡的輪廓。而山霧從下面湧上來,白濛濛的一片,濕潤、溫軟、輕淡,一些沒有形狀的東西,湧起來又消失了。
在霧中好似有事物在幌動。在霧比較稀薄的地方,隱約瞥見像龍的鱗甲那樣的東西,然後,風吹動,霧攏合,一切又看不見了。
師門想呼喊,猶疑了一下,又沒有喊出來。他不大清楚霧的那面究竟有沒有什麼。他等了一會,那邊卻又沒有動靜。然後,等他想離開的時候,霧氣湧動,形成漩渦,好像確是有一頭龍在那裏盤旋,搞動氣流,又或者是隔著一層雲霧向牠招呼。他靜心傾聽,依稀的霧又再逐漸溶合,只有風的聲音了。
師門再坐了一會,然後站起來離去。他走了幾步,忽然聽見背後「樸樸」的拍動風的聲的音,回過頭去,只見一雌一雄的兩頭龍矯捷地飛向天上,轉眼就在天邊消失了。


十八

師門回家去,見不到他姊姊。已經有幾回是這樣了。他想她或許是去了遠行。現在有什麼事情,他也沒有人可以問了。
龍還是那樣子,有時出去整個上午,有時安靜地耽在龍屋。牠現在飛得好多了。但當師門的手揚起,牠有時還是分辨不出活鳥和假鳥,有時矯捷美妙的飛翔只是為了追逐一頭木造的假鳥,有時則又會把煙突上的炊煙誤當雲霧,或者教大湖的倒影迷惑了。這龍本身有好的質素,當牠要學習的時候可以學得很好,只是有時情緒起伏不定,或是無端荒廢時光,把進步拖緩了。
師門坐在家的門跟上,看著燕子和麻雀飛舞。牠們有時靜下來,停在那裏不動,有時則又飛來飛去,一面還不斷發出聲音,牠們跟木鳥的飛翔是不同的,木鳥很穩定,固定了一種姿勢,就一直保持不變,而且只能由人控制從一點飛到另一點,不能自己作主隨意飛翔。
龍的飛翔也像燕子和麻雀,是自發的。雖然有時顯得不穩定,但卻是自然的翱翔。
師門只是感到,作為一個養龍的人的無可奈何。他感到有一個關係,有一種責任在那裏。他只是覺得可惜,自己許多時未能做得更好,未能更切實地幫助這龍。
他想到目前的這份工作。他又想到最近接到的一連串通告,會議的決定、權力的播弄、人與人的傾軋。想到這些事情就不開心起來。看來這份工作也不長久了,原以為可以忍受的;到頭來,發覺許多事還是不能。已經一口又一口地吞下了這麼多鎚子、釘子、鐲子,結果發覺還是有些東西吞不下。
吞不下又有什麼辦法?最糟糕是不能光吃花朵。師門想。過去他可以光吃花朵生存,糟糕的是他的法術逐漸消失,而他逐漸變回一個常人,要吃白米煮成的飯。而當你要吃飯,許多時就要連帶吞下許多別的東西了。
他抬起頭來:麻雀和燕子卻已飛散。面前什麼也沒有。前一刻,還是這麼多飛翔的聲音和姿勢;後一刻卻甚麼也沒有。
地面上有一個人的影子移過來,師門抬起頭,看見那是小小的牧童阿木。
阿木站在那裏,開始談鯨魚的表演,談完就說鯊魚的表演。
師門近來不曉得怎的變得有點辛酸,而他說:「你以為這樣的表演就很了不起了?」而阿木看看他,說:「你為什麼總是罵人?」
過了一會,阿木又說:「你以為自己就全對了?」
師門有點不安,他開始後悔剛才憤慨的說話。但話說出來就沒有辦法。他想:自己真的全對了嗎?
他曉得有許多事阿木並不明白。但師門也曉得:自己雖然沒有全錯,但的確也沒有全對。某些事情在骨節上卡住了。他不知那是什麼。
而既然自己還是有許多問題沒法解決,又如何可以做一個好的養龍人,好好地教導一頭龍呢?
師門採了一朵花,輕輕地撕下一瓣來,放進口裏。
「既然我自己也不成熟,又怎可以教一頭龍成熟?」
「也許我該離開牠。」他說。
然後他又撕下另一瓣:「但如果我走了,牠落到別人手上會不會更糟?我並不想來個劉累之類的傢伙把牠宰了。」
「再說我自己,」他又撕下一瓣花:「如果我又不做,姊姊一定會生氣。而且我又得找別的工作了。」
他再撕另一瓣:「但如果留下來,許多限制是無法忍受的。在這樣的情形下也做不出什麼事來。」
他一瓣又一瓣地撕著,把整朵花撕光了,還是想不出問題的答案。
他聽見背後有聲音,以為屋中有人回來了,很高興地回過頭去,卻發覺一個人也沒有。屋角那副紡織機空置著。地上冷清清躺著一根用許多顏色的線揉成的繩子,沒有人把它拾起來。

十九

師門拍拍龍的身體,手掌卻觸到牠身上的鐵鍊。那是阿吉昨天加上去,據說是奉了上面的命令。為了孔甲的巡視,阿吉花了不少心思。昨天,他就拿著這麼一大條鐵鍊,一踅一踅地走進來,說要把龍拴住。當師門跟他分辯的時候,他就一把推開師門,憤怒地自己動手了。他一個人舞動這麼大的一條鐵鍊,結果確是費了不少勁才把龍鎖好。
今天就是孔甲來巡視的日子。但現在這頭龍鎖上了鐵鍊,卻顯得沒精打采。牠的目光呆滯地看著前邊,不知落到那裏去。
為了保持龍屋的整潔,阿吉已叫人把屋中的一切雜物,包括鳥兒、花朵、魚網等一律搬走。現在只剩下空盪盪的四面白牆。而這一人一龍就都是呆呆地坐在那裏,在這空屋子中,等候著。
師門憑著門外漏進來的陽光,看得出現在已是接近午時。他已等了許久,他開始感到有點煩厭了。他奇怪為什麼有勢力的人總喜歡叫人等候。想起來,各種人總是有各種方式來叫人認識他們的權力,而這些方式往往是很奇怪的。
外面連鳥兒的叫聲也停了。一定是阿吉關了所有的掣。他們就坐在那裏,等候著。
然後,許多個然後以後,鼓樂聲忽然震天價響,人聲大吵大鬧。好像變戲法那樣,本來空白的牆壁忽然一下子站滿了人。驟眼看去,還叫人以為這牆上滿是人像的浮雕。
而這些人像都會發聲。嗡嗡嗡嗡的。把龍嚇得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忽然跳了起來,縮到角落去。牠很害怕,不曉得這算是什麼一回事。
孔甲示意讓龍表演飛翔。阿吉拿著鎖匙走過去,開了龍的鎖。但牠仍然縮在那裏,動也不動。
師門走過去。他帶著牠走到門外去。在空地上,他讓牠飛。
這頭龍躍起,立即又跌下來。剛從鐵鍊中釋放出來。牠還未習慣,站也站不住腳。剛躍起,身體搖搖幌幌的,又跌下來。
旁邊的人,有 一兩 個在那裏竊竊私語。
阿吉看看師門,師門卻沒有什麼表示。
龍掙扎了幾次,終於躍起來了。牠一下子衝上高空,越過了雲層,然後再翻下身來。人們仰高頭,就可以看見龍在天空舞動。牠矯捷得像一道閃電,猛然迴身的時候拍響像一聲雷霆,牠靜止的時候是一團浮雲,飛動的時候又飄忽如風。牠就像自然,牠的姿勢是隨意的,沒有一般舞蹈或體操的規律,但卻有那種敏感的變化和轉折,牠起伏、進退、上下翻騰,自有一種連貫的韻律。牠就像剛從牢囚中出來,第一次感到身軀的自由,盡量去發揮它。它像是第一次憑著自己的活動,感到了無數新的可能。現在,沒有鍊鎖住牠,沒有牆圍著牠,牠要怎樣都可以了。
師門看著牠的飛翔。他原來有點擔心,現在卻發覺牠比他想像中飛得好。他看看周圍的人,他們有些仰視天空,有些低頭看著地面,偶然又有 一兩 個人交頭接耳談話。他們看到龍的飛翔,有什麼感覺?有什麼反應呢?他們到底有什麼意見?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從那些木然的臉孔中他找不到答案。他沒法知道他們怎樣想。看著別人這樣瞪著眼而什麼表示也沒有,實在是很奇怪,很尷尬的感覺。
連阿吉也沒有說什麼。他只是在孔甲耳邊低聲說過幾次話。在那樣的時候,師門就感到自己好像一個待判決的犯人。最後,阿吉問師門:「你有沒有預備什麼特別的節目讓牠表演?」
師門搖搖頭。
於是阿吉便向天空高喊:「夠了!」他叫那龍下來。
但龍沒有反應。
於是他轉向師門。
師門待龍飛到一個段落,歇息的時候,向天空叫喚。龍再轉了個圈。便落到地面上來。牠不曉得有什麼事,張大眼睛瞪著師門。
阿吉連忙走過去,「卡答」一聲又把龍鎖起來。龍連忙翻騰身子,牠抗議這無理的囚禁,要從鎖鍊中掙扎出來。牠翻動身體,弄出響亮的聲音,拍起滿地的灰塵。人們逐漸散去了。
師門看著龍。然後他低下頭,避開龍的困惑的、求助的眼光。

二十

師門走進龍屋,忽又連連地打起噴嚏來。現在這裏的空氣不知怎的也好像窒悶起來了。
龍獃在一角,現在牠又回復初見師門時的樣貌,儘管現在牠的身體已茁壯,但那神色又是呆滯的。開始被鎖上的那幾天,牠還努力掙扎過,試了一次又一次,但一點用也沒有。牠終於認命地伏下來了。
師門手中把玩著一頭木鳥。牠的樣子看來栩栩如生,但看仔細點,就會發覺那咀尖儘管尖銳,卻是木的粗鈍;眼中雖然有眼珠,卻是不能靈活轉動,也不能隨自己意思集中注視一樣東西;牠可以飛翔,但只能依固定的路線而不能作主;牠的咀是連合的,所以就不能張開,也不能唱歌。
師門看看木鳥,又再看看逐漸變得呆默的龍的面貌,他越來越擔心了。他把木鳥放下,又拿起肘旁那份新的通告來看。上面有一份文字和歌詞,是上頭指定作為訓練龍所用的範本,是剛送來,要師門教給龍的。
師門拿起來唸,發覺裏面的文字錯漏百出,辭句也不通順,實在寫得馬虎。他拿起歌譜來唱,發覺那調子平板呆滯,只是不斷重複著同樣的聲音。
而這些文字或是歌詞,意義都很浮淺。不外是說如何才是一個更聰明的人,如何才是一個更精乖的人。歌中充滿了輕易的傷感,或是虛假的樂觀,又或者作著各種概括的結論,說生命就是什麼,人生就是什麼,友愛就是什麼……
師門合上這份文件。他看看龍。他不曉得牠如果接受了這文件中所說的種種觀點後會變成一條怎樣的龍。他不敢想像下去。
他看著龍,心中作了一個決定。

二十一

這一天,師門就像平常一樣一早回到龍屋去。但這一天他並沒有像幾天來那樣坐在角落發獃;他很迅速地掩上門,從袋中拿出幾塊鋒利的石塊,動手去鑿開龍的鎖鍊。
龍起先仍然伏在那裏,奇怪地看著師門。等一個環鑿開了一半,牠才明白這是什麼一回事。於是牠就興奮起來,開始昂起頭,興奮地呼叫了。
師門連忙禁住牠。儘管龍已經躍躍欲試,他也只能緩緩一下一下的敲鑿。有時,聽見外面好像傳來一些聲音,他立即又停了手,站在門邊向外面窺望。弄清楚真的什麼事也沒有了,才又繼續做下去。
龍仍繫著半邊鐵鍊,但牠卻開始不斷頑皮地躍高,只因身上的重鍊,才又仍然墜下來。牠現在的神色,跟幾天前可差得遠了。師門專心地鑿,沒多久,這鍊就全斷了。
師門帶著龍一起走到外面去。
他們來到懸崖那裏。
到了那裏,師門就站住腳了。
龍抬起頭,大大的眼睛望著師門,就像初見師門時的那樣。牠終於也明白這是什麼一回事。師門揮揮手叫牠走,牠還是伏在原地,沒有離去。
然後,忽地從空中飛來另一條雄龍,在這雌龍的頭上盤旋。這龍仰起頭看牠,認出是早一段日子的遊伴。就躍起來,飛向牠。
這兩條龍並肩飛了一個圈,然後雄龍飛高一點,雌龍跟著飛高一點,然後雄龍飛遠一點,引著雌龍遠去。
這龍飛遠一點,又擺動尾巴,迴轉身子過來看師門一眼,然後又趕著轉過身去繼續飛,追上雄龍,牠再飛遠一點,又回過頭來。牠一共回過頭來九次,空中的雲被牠捲成九個圓圈,一個比一個小。最後牠變成一個黑點,在天邊消失了。
師門看著牠離去,他本來是來放牠走的,但等牠走了卻又覺得很不安,心裏又有新的擔心。現在他讓牠免於囚禁的束縛,但這種放任的自由會不會對牠也有壞處?到底,牠還未學懂一條龍所應學的東西,還未有準確的判斷能力,卻不能不提前進入這廣闊多變的天空。而許多事情已沒法改變了。


二十二

門上的小窗拉開了,有一對眼睛朝這狹小的監房掃視一遍。然後又拍一聲拉回窗。於是房間內又是一片黑暗。
師門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這裏,聽著外邊的守衛的腳步聲,一步一步的,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師門的思緒也是如此。他有許多事情好想,這幾天內有許多事情發生了。他想著最近的事,連到過去的事情上,他的思想就像守衛的腳步,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
在師門的對面,有個人蹲在那裏,看來像陰影一樣。
有一個小白點向師門竄過來,那黑影移得更快,在師門面前一把把牠兜起。師門看清楚了,那是一個老人,手中托著一頭白老鼠。
他跟師門招呼:「我是養老鼠的阿白,你是誰?」
「我是養龍的師門。」
他把老鼠放下地面,牠一溜煙地竄走了。
「是為什麼關進這裏來呢?」
師門說:「因為我把龍放走了。」
「哦。」阿白說:「我可不同。阿吉偷了老鼠的飼料去賣錢。事情弄大了,他就嫁禍給我,讓我坐牢。」
「你不可以跟孔甲說嗎?」師門問。
然後那老人就爆發一連串哈哈的笑聲。「你一定來這種地方工作不久,在這裏,許多事情是不同的……
師門想了想,沒有說話。這時白老鼠又回到他們腳旁。師門托起牠,牠卻在他掌中吱吱地亂叫亂竄。
阿白接過去,牠立即靜下來。師門注意地看看他的手掌,卻看不見什麼不同。
阿白笑道:「我養老鼠有五十年了。」師門想想自己養龍的日子,不禁有點慚愧。
這時門上的窗子又「拍」一聲拉開,守衛的眼睛又從那裏窺進來。老人把手上的老鼠舉高幌了幌,嚇得那人連忙關上窗。
他們哈哈地笑了起來。
師門問:「老鼠……那麼你一定養過很多老鼠了,又看著牠們死去。」老人輕輕地點頭。
「老鼠的壽命有多久?」
「大概兩年左右。」老人說。
師門想了想,說:「那不是有點徒勞……
師門繼續說:「那不是像用一個破杯去盛水?一邊盛,杯子一邊漏,結果怎樣也盛不滿……
「牠們在兩年中也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做很多事了,」老人搖搖頭說,「而且,教了一頭老鼠,我得一些經驗,教新的一批老鼠時,就懂得怎樣做更有效。」
師門不作聲,用手逗那老鼠。牠向後縮,師門沒法觸到牠。等他再伸手,牠張開咀露出小小的白牙,嚇得他連忙縮回手了。
師門看著這老鼠,他始終沒法接觸牠。對他來說,每一頭老鼠都那麼陌生,看來都一樣。龍卻不同。他認識每一種龍,像那頭龍,認識了一段時光,更像是一個友人,有關心,有衝突,分離後亦有惆悵。師門想老人的話無疑有理,但那感情的部份又如何呢……
老人看著師門笑笑,放下了老鼠,好像想說什麼,想告訴他什麼,但忽然,門又響了。
這一次,克里卡察地響了好一會,卻不是拉開門上的窗子,而是整扇門拉開。四個兵丁衝進來,要押師門出去審訊了。
師門走到門口,回過頭去看那老人。見他臉上掠過一絲擔心的神色。師門問:「你剛才想告訴我什麼?」
老人搖搖頭,說:「沒有用,太遲了。」
四個兵丁呼喝著押著師門離去,他們沉重的腳步聲,嚇得門邊的白老鼠驚慌地向四方奔逃。

二十三

師門眼前一片漆黑。那是蒙在他眼前的黑布,他曉得。而且也綁得太緊了。額上的汗水不斷滴下來,癢癢的,但他卻沒法去抹。他只是被人推著踉踉蹌蹌地走前去。
一切都這麼快,沒想到一切是這麼快的。從審訊到判決到行刑,不過是剎那間的事。他感到有點荒謬,好像本來在開玩笑,忽然一切當真,一切都不能改變了。這樣被人用黑布蒙上眼睛,推著一直走向刑場──也許還有人在旁邊圍觀──一切都像是不真實的。
他心中湧起千種情緒。那不是恐懼,因為師門曉得以自己僅餘的法術,經過斬首還不致失去生命;那是一些洶湧的忿忿然的感覺。像是遭受侮辱、或是不公平的對待、或是覺得自己這樣被人滿不在乎地打發掉而感到不甘心。他再一遍想到在那裏工作的種種荒謬與不合理的地方。但是,儘管他當那是一個可笑的玩笑,別人卻一直是當真的。某些事,他一向的做法,間接地導致了今日的下場。
有人拉著他,示意他不用再向前行。一定是刑場到了。很靜,不像有人圍觀。他有一點失望。想不到把一個養龍師處死不過是這樣微不足道的一回事。在整個巨大的制度中,他不過是一顆微塵,一枚出了問題的釘子。隨便扔掉算了。從全面來看,他甚至沒有自己所想的那麼重要。養龍不養龍,每個人還是照樣生活下去。
他感到有點迷亂,不大清楚。有人解開他的衣領。他感到頸間一陣冰涼。那是風吹,他感到在頭上,正有一個人舉起了刀。
他彷彿聽見了風和雷霆的聲音……

二十四

孔甲看著這躺在地上的屍體,感到說不出厭惡。
天色這麼陰霾,路旁的樹搖響,發出簌簌的聲音。他感到有點麻煩,他不想跟這怪人有什麼接觸,他揮揮手,叫阿吉把這屍體帶到荒郊埋掉。
然後他乘上座駕車,動程回皇宮去了。
才行了不遠,雨便落下來。那是一場滂沱大雨,說來可就來了,大顆大顆的雨珠,敲打在車的蓬頂上,一下一下的,彷彿一個追問的聲音。孔甲感到心煩,從布蓬中窺望外面,只見一個白濛濛的世界,沒有秩序,沒有邊界,只是雨水的狂野的衝擊。那是他的權力控制範圍外的世界。他拉上簾,不要看,但雨仍是那麼猛烈,雨水甚至從布蓬中滲進來,濺濕了他的堂皇的衣袍。
於是他又把簾子拉開一道縫,窺望外面的雨。他看見大點的雨急急地落下,像是乳白色的,他看兩旁的草木,上面好像也沾上了白色。他想這是降霜,或許是降雹,這些白色的雨帶給他一種懼意,那些陌生的東西!他感到有點寒意,伸手把衣領拉攏。他看見地上的積水,越走越深,越走越泥濘了。車的木輪有一半淹沒在水中,有時則陷在泥濘裏,要用力推才轉出來。孔甲慶幸自己是坐在車中,而不是站在路上,在滂沱的雨中。
雨越下越大,然後,翻起了巨風,把雨搞拌得如亂撒的沙子;跟著銀光一閃,天上傳來雷霆的聲音。孔甲感到車子在輕輕顫搖,然後他發覺,那是他自己在顫慄。
過了一會,忽然風雨都停了。草木上還噙著水滴,道路還是那麼泥濘,但山野間卻突然一片靜默。風雨來得快也去得快,那寂靜,好像在暗示另一場風雨的來臨。
果然,沒多久,背後就傳來爆裂的樸樸的聲音。孔甲回過頭去,只見道路兩旁的樹木都著了火,正熊熊烈烈地從背後蔓延過來。好像兩條火龍,從背後飛來,要把他吞噬了一樣。
在那些聲音中,斷續傳來馬蹄奔跑的聲音。馬兒跑到車旁,那是阿吉。他向孔甲報告說:
「埋下那怪人以後,空中風雨大作,然後,樹木都起火了……」他一邊說,一邊喘氣。
孔甲也害怕了,連忙命阿吉帶著香火,去師門的墳前拜祭。
阿吉應命而去。孔甲繼續乘車前行,兩旁還是火光熊熊。他坐在車內,看著那些帷幕的絲綢上的花紋。一個一個的龍頭,彷彿要活過來,彷彿在那裏轉動,咆哮,要撲向他的身上,他長久注視著這些圖形,感到一陣暈眩……
這車一直回到皇宮面前,衛兵來打開車門,讓孔甲下車,卻發覺他已經僵死在車內。

二十五

師門從泥塚中鑽出來,安好自己的頭顱。發覺四周的人群已經散了。
他走過滿地的灰燼的顏色,嗅到一些燒焦的氣味,看著這些破壞過的痕跡。但他要一直走回城裏,聽見別人的談論,然後才曉得這事的後果:孔甲已經死了。
他感到意外。因為他最後一次施展法術,不過是出於一時的憤激。他在憤怒中呼風喚雨,讓草木焚燒,只是一種發洩,為了報復,或者是向孔甲作一個恐嚇。他可沒料到會造成這樣嚴重的後果。現在孔甲已死,這事是沒法挽回了。
他懊悔地踱過大街小巷,穿過人來人往的市集。他想到這幾個月來的事。養龍沒有養好,做事沒有效果,一切都弄糟了。好像他一直以為反叛推倒那扇高牆就一切都好,但現在推倒了,卻發覺只是一大片空盪盪的空間。
而且他聽到消息說:現在是阿吉握權。由阿吉來握權,事情只會更壞了。他覺得自己把事情弄成一團糟。他懷念過去那些無拘無束的吃桃李花的日子;想不到一旦去到人群中,就產生這麼多糾纏不清的關係。他想離開這一切。他把事情弄糟,現在他想走了。
他走回家裏,走進天井,在那裏堆起一堆柴木,生起火來。他口中唸唸有詞,圍繞火堆轉三個圈,這是師父傳授的最後一套法術,只要他向火中縱身一跳,然後便可以隨著那火,隨著那煙,冉冉地昇到天上去,離開人間,在天上過著神仙的生活。在跳之前,他環顧四周,一遍又一遍地看看這熟悉的地方。然後,他跳進火堆中。
但法術沒有靈驗。他沒有向上飛升,只是因為雙腳被燃燒的柴木炙痛而整個人跳起來;煙薰著他的口鼻,叫他咳嗽流淚;而火勢猛烈,叫他抵受不了。他連忙跳出來。師父可沒說過會這樣。
他再生一堆火,再唸唸有詞地圍繞著它走三個圈,然後再跳進去。但沒多久又「哇」一聲跳出來,撫著雙腳雪雪叫痛。他嗅到烤肉的味道,叫他感到肚餓。但立即他發覺那是他的腳,有一半燒黑了。然後他聽見背後有人說:「沒有用,你的法術已經廢了。」那是姊姊,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她說:「你間接害死一個人,這破了你的法術。從此你只能留在人間了。」
師門頹然走出去,漫山遍野的走,不知道幹什麼好。他懷念那頭龍,但牠已不知去向。所以,後來在一道瀑布旁發現一頭小毛龍的時候,他就決定把牠帶回家去,他想這一次自己一定要做得更好。反正他留在人間的日子還有這麼久,他決定再嘗試一次。

一九七五年四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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