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31日 星期一

亞洲的滋味:詩十二首

1.
新加坡的海南雞飯

我可有最好的祕方

用沸水把雞浸熟

在異鄉重造故鄉的鮮嫩

安慰飄洋過海的父母?


我可有最好的祕方
調製最美味的醬油和薑茸
調節食物和語言裏的禁忌
適應新的餐桌的規矩?

我可有最好的祕方
把雞湯煮出軟硬適中的熱飯
測試油膩的分寸在異地睦鄰
黏合一個城市裡多元的胃口?



2.
釀田螺

把我從從水田撿起
把我拿出來
切碎了
加上冬菇、瘦肉和洋蔥
加上鹽
魚露和胡椒
加上一片奇怪的薑葉
為了再放回去
我原來的殼中

令我更加美味


把我拿出來
使我遠離了

我的地理和歷史

加上異鄉的顏色

加上外來的滋味

給我增值

付出了昂貴的代價

為了把我放到

我不知道的

將來



3.
盆菜

應該有燒米鴨和煎海蝦放在上位
階級的次序層層分得清楚
撩撥的筷子卻逐漸顛倒了
圍頭五味雞與粗俗的豬皮

狼狽的宋朝將軍兵敗後逃到此地

一個大木盆裡吃漁民貯藏的餘糧

圍坐灘頭進食無復昔日的鐘鳴鼎食

遠離京畿的輝煌且試鄉民的野味


無法虛排在高處只能隨時日的消耗下陷
不管願不願意亦難不蘸底層的顏色
吃久了你無法隔絕北菇與排魷的交流
關係顛倒互相沾染影響了在上的潔癖

誰也無法阻止肉汁自然流下的去向

最底下的蘿蔔以清甜吸收了一切濃香




4.
石鍋拌飯

許許多多的蔬菜
各有各的美麗和驕橫

甚麼樣的一雙手搖響風鈴草

把它掛成一串頸上炫耀的小調
把青瓜切成半個月亮
把月亮蘸點麻油
溫柔地給生菜按摩
讓它發出胡弓的旋律
把冬菇變成十只長鼓
敲出秋天蘆葦間的蕭殺
芽菜姊妹排好又在動亂中拆散
長竹笛合奏黎明的爽涼
讓紅菜頭翻出絃間的祕密
把大家的臉龐染紅
美麗底下有隱藏的悲涼
這麼多的蔬菜交纏的歌舞
在炙熱的石盆上錯折成形
把白飯攪拌成斑駁的七彩



5.
冬蔭功湯

最辣的是辣椒
最辣的是清水

最辣是她的嘴巴
最辣是你的耳塞

最辣是他們的發佈
最辣是你們的報導

最辣是她的身體
最辣是他的凝睇

最辣是他們的法紀
最辣是我們的顧忌

最辣是她的氣味
最辣是你的大鼻

最辣是他的熱吻
最辣是她的冷漠

最辣是他的裸體
最辣是她的整齊

最辣是他的眼睛
最辣是她的心情

最辣是她的梨渦
最辣是你的無助

最辣是你的言語
最辣是你的無言



6.老撾菜肉飯

刀在砧板上細切的聲音
呼喚我們期待溫暖的晚飯
肉在琢磨中遂漸成熟
蔬菜撕裂了變得更完整
香草的苦辣帶出魚的鮮美
糯米有它溫柔的魅力
把所有日常的破碎黏合
預備一道菜所花的時間
點點滴滴收穫它的美味



7.
椰醬飯

吃了永不會飢餓

吃了永不會憂傷
插秧的人愈來愈少了
種稻的人愈來愈少了

城市發展出不同的口味
米飯永遠中和我們的辛酸

吃了感到充實
吃了就有氣力


隨著季節播種
隨著季節收割的人
愈來愈少了

城市發展出不同的憂傷
米飯是我們失去的點滴

隨著季節去打穀
隨著季節去曬穀

磨穀的人愈來愈少了
舂米的人愈來愈少了

城市帶給你七色的疤痕
米飯給你白色的安慰

吃了永不會悲傷
吃了永不會激憤

吃了永不會迷路
吃了永不會失落



8.
黃飯

印度帶來了香料和咖喱
阿拉伯人的串燒變成沙爹
荷籣人覬覦豆蔻和茴香
中國人背著豆鼓和菜籽逃難
鼓油遠道而來定居在這裡變甜
餐桌的海岸線上無數小島
大家都沒法把香料殖民
黃薑染黃了我手指頭
香蘭葉總有濃郁的香氣

辣椒火爆拒絕向任何人低頭

火山溶岩那麼熾烈

海岸巉岩那種嶙峋,只有──

米飯是我們共通的言語

米飯是我們安慰的母親

米飯包容不同的顏色
米飯燙貼腸胃裡舊日的傷痕



9.
金必多湯

以奶油的臉孔驕人?
滑溜的表面底下
不知有甚麼乾坤
把魚翅向誰獻寶?
搬出老祖宗陳年的傳說
山珍海錯容易當了平常

如何在價格的差異間
賺取美味的利潤?
昨天是鹹魚欄裡的剩貨
今天是待價而沽的珍饈
把感情的買賣玩弄於股掌
誰都可隨意投入小蝦或是石斑

咫尺間人人不都在討價還價?
沒有誰在天空上放一把天平
至少口袋裡的軟尺伸縮自如
算盤的各子不住上上下下
來自五湖四海分別找到自己的位置
蒙誰眷顧客似雲來貨如輪轉

旋轉木馬上可有你我的童心?
暈眩因為喝醉還是轉得太快

賭這一回所有財物如過山快車

突然墜落谷底

盡似無底深淵的富貴濃稠

可是蠅頭小利粉末和了開水?



10.
總統的菜單

總統喜歡爽口前菜「福祿壽」
把盛放的曇花摘下烘乾伴著鯖魚
把各方蠻夷進貢來的貢菜涼拌
把所有喧囂的鴨舌頭拔下來鹵成一盆

在春秋盛年愛吃濃味
現在年紀大了不免清淡一點
比方把煮過的虱目魚
配上有助腸胃消化的烏豆

像所有高齡的人一樣
不適合用食用醬油
就用高湯燉豆豉帶出醬油香味
龍蝦的膽固醇太高了
就用海參代替吧

還喜歡鮮美的魚唇燉花菇
適合老年人慢慢咀嚼
所有堅果都得磨碎蒸爛
用來覆蓋冬瓜如朦朧的窗紗
味覺雖較緩慢口感是最重要的

愈來愈回歸鄉土了
喜歡鄉下的菜莆和葫蘆花乾
也能自己用米造米苔目
只是嘴裡有時不甘平淡
也來那麼的辣它一下
         
一九九九年七月





11.
峇里的祭品

用棕櫚葉造成小盆
承載了花朵、米飯
一點點的水果和鹽
灑上聖水
放在門前獻祭

向住在山頂的神靈

向住在海底的惡靈

祈求保佑我們所有的一切

免於火山和地震的災害

免於傳染病的凌虐

免於令數百人喪命的爆炸

祈求遊客再來不害怕

我們敬畏神明但也懼怕惡靈

人的腳步牽動潛伏的暗流

狗的四足踐踏誰的祕密

那一片藍色的牆影
當他保護事物
他是毘濕奴
當他破壞時
他是濕婆
那一片紅色的土地
上有無常的生死
那閃爍不定的片片光影
在森林的最裡面

在我們心的最深處

小小一葉棕櫚的小舟

承載了敬畏與恐懼
在波濤上顛簸



12.亞洲的滋味

剛收到你寄來的瓶子,還未打開
沒想到,隨灰雲傳來了噩耗

沿你們的海岸線北上,地殼的震動

掀起海嘯,一所酒店在剎那間淹沒
一列火車沖離軌道,無人駕駛
從今生出軌闖入來世的旅程

海水突然淹過頭頂:油膩而污黑的

生命、飄浮的門窗、離家的食物……


我打開密封的瓶子,嚐不出
這醃製的蒜頭是怎樣一種滋味

是泥層中深埋的酸澀、樹木折斷的焦苦
還是珊瑚折盡魚肚翻白的海的鹹腥?
從陽光普照的午後傳來,你可是想告訴我
如何在黑暗中醞釀,在動亂中成長

千重輾軋中體會大自然的悲憫與殘酷?

如何以一點甘甜調理大地人世無邊酸楚?



二○○四年十二月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