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16日 星期三

第一天

早晨的太陽從外面照進來,照在一個胖胖的玻璃杯上。阿發驟眼看見那上面有一截虹彩。他眨眨眼,沒有。他瞇起一隻眼睛再看,看到了:紅、橙、黃、綠……

「喂,」阿雄走過來,低聲說:「老闆正看著你。」

阿發連忙再眨眨眼睛,又用手去揉它。但沒有用。他感到耳根也熱了,一直覺得有雙眼在看牢他,即使是後來,當旁邊一檯人離開而他連忙走過去收拾的時候。

他拿著幾隻碟子走到後面去。剛推開門,廚房的熱氣和煎蛋的香味便迎面撲過來。他舒了一口氣。煎蛋的香味總是好的。他走到天井,把碟子照規矩放進紅色的膠桶中,瓷白的碟子和上面一絲鮮黃的蛋漬立即沉進灰色的皂液裏。

出來時,看到櫃臺上擱著杯餐茶。那個喚作阿權伯的站在旁邊,動也沒動。阿發看看單,是七號桌,便把它拿過去。他順便瞄一眼老闆,噢,他沒有再看著他了,現在正在門邊專心煎他的漢堡飽。

阿發再看看剛才那杯子,現在只是個胖胖的玻璃杯,杯腳一環深棕的顏色是喝剩的茶漬。杯底還在桌面留下一匝匝棕色污漬。那人客正在看報。吃早餐的顧客逐漸散去。旁邊一檯一個穿綠衣的女人也離開了。

「禮拜!」阿權伯懶洋洋地向櫃而喚道。阿雄回過頭來,對阿發說:「這女人是瘋的!」

阿發不相信。

「你第一天上工,不知道的事多著呢!」阿雄說:「她每天早上來,坐在那裏呢呢喃喃的跟自己說話。」

「剛才她看來不是沒事嗎?」阿發問。

阿雄說:「你只是沒留意。」

那看報的男子現在不看報了。他拿牙籤細心地剔牙。他們走過他座位旁邊,看見椅旁掉了一地的牙籤,阿雄看也沒看就跨過去,阿發忍不住,用腳把它們撥到椅底,心中還一面嘀咕:怎會有這麼骯髒的人!

阿權伯拉著阿雄說上星期的賽狗:「你說有什麼理由?第四場,誰想到──

收銀的黃姑娘接口:「想不到你也有輸錢的日子。」

阿權伯哼了一聲:「誰說輸?我是沒贏沒輸。」

黃姑娘哈哈地笑起來。阿雄轉向阿發:「你賭不賭狗仔?」

阿發搖搖頭。

阿權伯斜眼看他一眼,說:「我看你的樣子是不賭了,好仔嘛!」

阿發漲紅了臉分辯:「不是這樣……

但阿權伯沒理會他。只顧跟剛進來的老闆娘招呼。阿發這才是第一次看到老闆娘。她現在正在門邊。老闆就站在那裏煎漢堡飽的肉餡,沾了油的深棕色的牛肉餅發出點點亮光;機器上的香腸正緩緩轉動,一切看起來又熱又軟又可口。老闆娘正在跟老闆低聲說話,好像還在笑。阿發覺得她看來像一個和藹的婦人。

收銀的黃姑娘問阿權伯:「你們今晚去不去看軍操?」

「什麼事?」

「香港節第一日的開幕禮嘛。在政府球場。電視昨晚也介紹過。」

於是他們就談起軍操的節目來。

「開飯了!」阿雄從裏面出來時說道。他對阿發說:「趕快吃飽飯,中午有你忙的。」

阿雄坐在飯檯旁,說:「唔,今日煲豬骨湯!」他把腳擱到對面的椅子上,深深舒了口氣。阿發想學樣,但他的腳太短,擱不上對面的椅,但他還是學他的樣子:深深舒了口氣。

×   ×   ×   ×

中午十二點半鐘左右開始,生意真正忙起來了。人們一批一批湧進來,先是一群群的女工,然後是附近寫字樓的白領,然後是穿藍衣的機器技工。一個人剛站起來,另一個人立即坐下去。阿發走來走去,覺得有點熱。頭髮中癢癢的,還有身上的熱氣,夾著以前不曉得由誰穿過的白色號衣裏的氣味冒上來,薰得人熱昏昏的。四周都是鬧嚷嚷的人聲。阿發捧著咖哩牛肉飯和鴨腿麵出來,放到兩個不同的客人桌上,然後又收去咖啡杯和盛三文治的碟子。又有人走向櫃面結賬,於是他又高聲叫出多少錢。然後,他招呼新進來的人客坐這個或那個位;給那邊的人拿茄汁或鹽;收回杯碟以後,再出來清理另一張桌,用一塊抹布,抹乾淨桌上的骨頭、污漬和捏皺了的紙巾……

阿發覺得熱。他解開衣服上扣著的幾顆鈕扣,學阿雄的樣子。他帶著羨慕的神色,看阿雄一次捧起一大堆碟子再加上三四個茶杯,還有茶匙、刀和叉。那簡直了不起。可惜,阿雄不小心,一下子失手,最上面的小碟子掉下來。老闆剛好在旁邊,立即就生氣起來。阿發看見那碟子,那只是很小的碟子。可是老闆罵人了。他說「你們只懂打破東西」、「你們只懂拿東西吃」。他不斷說「你們」,「你們就是這樣的」。阿發覺得連他也被罵在內,雖然他並沒做過什麼,他感到一陣委屈。

×   ×   ×   ×

下午,門前那幅陽光漸漸地淡了。倚在櫃臺旁邊的阿雄打了個呵欠,阿權伯跟著打呵欠;好像傳染一樣,阿發也打了個呵欠。

坐在櫃圍內的黃姑娘噗嗤一聲笑出來。正坐在一旁看報的老闆抬起頭來,瞪他們一眼,又把頭埋進報紙中。他拿著一支紅筆,正在點賽狗的貼士。

阿權問:「有什麼合意的?」老闆沉吟一會,把報紙遞過去。阿發正站在旁邊,老闆把報紙揚揚,他只好接過來遞給阿權伯。阿發後來發覺,報紙的油墨和紅墨水的污痕,在他手上留下紅紅黑黑的斑跡。他用另一隻手去擦。這時阿雄卻推推他說:「喂,汽水車來了!」

他不曉得該怎樣做。阿雄走到後面,他也跟著去。阿雄搬汽水盤,他也搬。地上有幾十個汽水瓶,不同樣子的汽水瓶,有些清潔,有些骯髒,他喜歡圓胖而清潔的那種,把它們選出來放進一個盤中。阿雄卻罵他:「趕時間,還玩什麼!」一把拿所有的瓶全塞進一個盤中,讓它們無分彼此地擠在一起了。

阿發捧著汽水盤出去,捧上汽車,又把新的一盤汽水捧進來。新的汽水盤重得多。阿發吃力地捧起來,把它們放在剛才那些舊瓶的位置。搬完了,阿雄坐在一旁喘息。他低著頭,臉色有點蒼白,正用手去擦眼睛。阿發問:「你怎麼了?」阿雄不耐煩地搖搖頭,沒有回答。

阿發也有點累了。他走出去。有個人客進來。老闆看阿發一眼。他只好走過去招呼。

「奶茶,油多。」那人說。

他寫了單。站在人客座位旁邊的阿權伯卻始終沒有挪動身體,只是專心地看報上的賽狗貼士。

「唉,」阿權伯說:「這星期真難賭!」

又一個人客進來,阿權伯仍沒動,阿發只好又過去招呼。

過一會,「噓!」有人在後面喚他,是阿雄,他走過去,阿雄指指放在柱後面一個碟中的幾塊烤麵包。阿發有點餓,拿起一塊便吃。吃了一半,想起來,開始有點擔心,便伸出頭去看看──老闆還在低頭看報,看不見他們。但阿發猛然想起今天早上的事,老闆罵道:

「你們都是一樣的!」

現在他果然也是一樣了。他忽然感到喉中好像哽住了什麼,吞不下去。他的牙齒還在機械地嘴嚼,但卻沒有了滋味。阿雄再推推他,指著碟中剩下的另一塊麵包,他搖搖頭,說自己不餓了。

阿發倚在柱旁,低頭揣揣自己的白衣。這件別人的衣服就是太闊,不合他的身。在那邊,又一個人進來。他想走過去,立即又停住腳。不,他認錯了。那不是人客,是老闆娘回來,她就坐在老闆的對面。他們低聲說話,好像在討論什麼重要事情的樣子。阿發望著他們,然後轉過去看牆上紅色和黃色的標貼;一頭蒼蠅緩緩地在檯面飛過,他的視線隨著它。它從窄窄的隙縫中飛進放杯的玻璃櫃,在裏面胡亂地碰撞,碰在充滿斑漬的玻璃面,在狹隘的空間轉來轉去,再也沒法飛出去了。

一陣拔尖的聲音打破了這沉默:「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那是老闆娘的聲音。每個人都轉過去看她。

她繼續說:「你要我替你做牛做馬。你卻拿錢買手錶送給她……」她漲紅了臉孔,粗厚的嘴唇一開一合,吃力地喊著。老闆壓低聲音,好像在勸她。

「為什麼不要說?」她大聲說:「告訴你,我也會畫上眼線,我也會著高屐、穿短裙……」她的聲音也沙啞了,好像在哭的樣子,他沒想到他們會是這樣子的。

阿發不曉得該怎樣做,他茫然看看周圍的人。黃姑娘正低下頭計數,假裝看不見;阿權伯用報紙擋著自己,從旁邊可以看見他臉上帶著嘲笑的神色;而阿雄則正站在後面的柱旁,低著頭,很疲倦的樣子,好像對前邊發生的事一點也沒留意。

有一檯客人離開了。阿發連忙走過去,寫了單。收起碟子,拿進廚房去。他險些踢著了一把掃帚,他這才注意到:溝渠旁邊有一堆堆吃剩的飯、有些魚骨、廢紙屑、紙盒、吃過的雪糕杯、幾根鐵絲,就扔在那裏。他剛才可沒注意到這些殘破的東西。

等他再回到外面。老闆娘已經走了。老闆的臉色有點陰暗。阿權伯也不再看報,站起來,開始準備為晚飯的人客擺位。

×   ×   ×   ×

阿發揉著自己的手肘。剛才晚飯時忙一陣子,手有點酸。或許因為是第一天工作吧,他想。

這還算好了。剛才阿雄拿杯子的時候,就不知是手顫還是什麼的,險些又把杯子掉到地上。阿發可有點替阿雄擔心起來,阿雄不曉得為什麼,好像總是很疲倦,現在正挨在後面座位的旁邊。

但阿發沒多久又想到別的事情上去。他抬頭看看鐘,想想,還有半小時就放工了!想著踏出這門口,回家去,那該是多麼舒服呵!

老闆不知什麼時候已離開了。而坐在櫃圍的黃姑娘正在跟阿權伯談今晚的節目,說軍操是如何熱鬧,如何好看!她說起來就說個沒停。而當她說完以後,阿權伯則開始說他自己賭錢的戰績。他並且慫恿黃小姐這星期也投注幾塊看看。他們談起來,真是說個沒完沒了。

後面又有一桌人客離去了。阿雄不在,阿發便去收拾杯碟。他推門走進廚房去,後面天井已經是黑沉沉的一片。他把杯碟放進水桶中,看著白色的杯碟緩緩地沉入灰黑色的皂液裏。風吹來。他感到有點寒意了。

他走進廁所,推開裏面的門──裏面原來有人,忘記了鎖門,那人立即推上門!但在一瞥之下,阿發還是看見了:那是阿雄!阿雄坐在裏面,好像正在吸食一點什麼!阿發嗅到一陣奇異的氣味。

阿發踉蹌地推門出來。走到外面,黃姑娘和阿權伯還在談賭錢。阿發卻感到自己的心在跳,他窺見了別人的秘密,窺見了一些他還不該知道的東西。他不大清楚,事情是不是他想的那樣;他記得阿雄那張青蒼色的臉孔,他吸食一點什麼的姿勢、那濃烈的奇異的氣味!這些印象,鮮明地留在他心中。

他一直走到大門的旁邊才停下來,好像要離開剛才那惡劣的印象越遠越好似的。他的心一直在跳。在門邊,食櫥黝黑的鐵板上只剩下幾塊賣剩的漢堡飽的肉餡,顯得又乾又癟。在另一邊,黃姑娘和阿權伯還是吱吱喳喳地說著話,阿發一句也沒聽進去。

要等阿權伯拍拍他的肩,他才曉得原來他們正衝著他問話。

「什麼?」他仰起頭來。

「我是問你,」黃姑娘說:「第一天上工覺得怎樣?」

「沒有什麼。」阿發搖搖頭,擠出一個笑容。他抵著門外陰暗下來的天色站在那裏,笑得有點恍惚,有點慌張。


一九七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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