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18日 星期五

熱浪

熱浪


一大片猛烈的紅色,有兩三點金黃閃光。溫魯突然醒來,睜開眼,窗外過強的陽光直射在臉上,叫他忍不住又閉上眼睛。橙紅色的圈圈不住轉動。他感到口腔乾澀,舌頭腫痛,他伸手到几頭,摸了個空,這才想起不是在自己家中。他撐起身,在窗旁的橫欄上拿起昨夜放在那兒的水杯,喝了一口。
那兒還放著一個玩偶和五六盆仙人掌。那是一個籐造的女郎,身上的顏色一橫一橫的:紅、白、黃、紅、綠、黃、紅、紫、紅。頭頂是齊平的帽子,底下是闊大的裙子,中間是酒瓶一般的軀體。陽光照在它身上,鮮明的顏色越發明亮,本來是粗糙暗啞的籐器,現在黃色和紅色都像發出光芒。粗糙的籐器,打在臉上是一陣麻痛,像一隻爪子拍過來。
他把水杯放回去仙人掌的旁邊,一邊小心避開那些刺。幾盆仙人掌擠迫地挨在窗旁,長得很漂亮,也開出美麗的花朵。但它們扭曲的身體上滿是尖尖的刺,一不小心便會戮痛了。
他呆呆地看著窗旁:
陽光照在空水杯上。
仙人掌的花朵和刺。
籐造的女郎。身上的顏色一橫一橫的:紅、白、黃、紅、綠、黃、紅、紫、紅。
他摸摸臉孔,依稀感到一陣麻痛。
然後他看到右臂上那新的傷痕,抓損的長條疤痕。仍然帶來痛楚。
被褥掉到地上去,整個地方凌亂不堪。她出去了。這兒不是他的家。舌頭仍然腫痛。陽光過份猛烈地照射在臉上。他閉上眼睛。橙紅色的圈圈不住轉動。再張開眼。陽光太猛烈了。
右臂上那新的傷痕,像一道光弧。
陽光太猛烈了。他突然坐起來,用力扯下百葉簾,它簌簌落下,弄出響亮的聲音。「拍」地一聲拍在窗旁的一盆仙人掌上,把一株掌形的植物折了一半。只剩下半截斷掌插在盆裏。他忘記把仙人掌移開。他把它弄斷了。他感到一陣煩躁與後悔。他拉上百葉簾。一下子,窗旁那些明亮的事物全蒙在陰影裏。


盥口盆上一灘牙膏的白漬。
天花板上一汪光影。
麻色裙子女郎裸露的肩膀上的汗滴。
一個青年男子抹抹額角,走過對街,踢起地上一個汽水蓋。
一個穿著紅白條運動衣的男子,倚著球場的鐵絲網,臉上露出狡猾的笑容。等他們走近,他「啪」一聲彈出手中的彈簧刀。刀鋒在陽光下發出閃亮的光。他假裝沒有看他們,他用肩膀去撞背後的鐵絲網,使它一幌一幌的彈動。他們走過他以後,還可以感到高高的鐵絲網在身旁不斷幌動,向他們一下一下壓過來。
是在那時他們開始爭吵的?不。那時他與她剛下了車,拿著行李找他叔叔的地址。他們就像任何一對渡蜜月的新婚夫婦那樣,對這個短暫的假期充滿希望,而又不曉得該如何開始。他還記得,走近那個持刀的青年時,她輕輕地挨近了他,而他就用臂環繞她肩膀。她的頭髮不住飄到他臉上,她穿一襲紅白格的裙子,顯得那麼柔軟。外界的暴力使他們彼此靠近了。她輕輕地挨著他,而他感到,即使在這樣炎熱的天氣中,她的肩膊是清涼的。
當他們去到叔叔家中,解開行李時,他看見她從提包裏拿出那個彩色繽紛的籐女郎。她說:「我去那裏都帶著它。它會給我帶來好運的。」他接過來,替她放在窗前橫欄上。那籐女郎是他送給她的禮物。她拉著他的臂彎,站在窗前,望望他,又微笑地望出窗外,好像對未來的一星期充滿期望。那時他們並沒有爭吵。
那麼或許是在晚飯後,當叔叔說了幾句善意的取笑的話,把房子留給這對新婚夫婦,然後動程回市區去之後吧。他們第一次孤獨地處在這陌生的屋子中,窗外是山邊的一片漆黑。她不知道開汽水的匙在那裏,或者是他弄濕了浴室,或者什麼都不是,只是一種沒有理由的在空盪盪的陌生環境的焦躁。
起於她說他叔叔對她不夠尊重,或是諸如此類的一些抱怨,而他就向她保證並沒有這樣一回事,純粹是她女子的小家氣。這樣說起來,從一個簡單的問題說起,沒多久兩個人就像兩頭咆哮的野獸,站在那裏衝著對方亂嚷。
一下子大家發覺對方心中原來蘊藏了那麼多怨恨和暴力。當彼此在寂靜空敞的屋子高叫,把原來的謐靜撕成粉碎,聲音在原來寂靜的地方變得響亮,彼此都嚇驚了。


溫魯抹去額上的汗。他的襯衫濕透了,黏在身上很不好受。他已經走遍這個小鎮,卻找不到她。他不知道她一早起來以後跑到那裏去。在陽光下這些多塵的路上找她,他一下子就變得很易疲倦了。
她在那裏呢?
一條空的小路,兩邊兩排石屋。
幾條狗懶洋洋地伏在陰影裏。
蒼蠅圍著一盆餵貓的食物嗡嗡亂飛。
他嗅到一些乾焦和腐敗的氣味。夏天的太陽下,花草和垃圾同樣過份暴露在陽光的照曬中,在茁壯的植物旁邊,是腐死的魚屍和老鼠。
他走過一所屋子,看見陰影裏一個老婦人懷中的孩子不住啼哭,哭聲悠長而猛烈,像有些什麼不安在搗動他的心。婦人跟另一個人說:「他發高熱,現在還沒有退燒……
在一間賣紅茶和咖啡的茶檔裏,溫魯遠遠看見一個穿黃衣的女子的背影。他連忙走過去,走到身旁才發覺那不是她。她究竟是怎樣的?忽然陌生起來了。他呆呆地站在那兒。直至他發覺茶檔的人都抬起頭看著他,他連忙走開。他發覺,茶檔的人中,有一個穿著深棕像黑色運動衣的男子,看他時臉上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容。他認得,那是昨天那個玩刀的男子。
他轉回來。那發高熱的小孩仍在沒停地高聲號哭。
他再一次走到海灘。裸露的肌膚閃閃發光芒。繃緊的肌肉。汽水瓶上的水滴。孩子插進沙裏的手指。她並不在這裏。今天的浪大。一個一個浪,有大半個人那麼高,向岸邊湧來。
他們本來可以一起游泳,渡過愉快的一天。但她並不在這裏。他們本來可以避開猛烈的太陽,潛入清涼的海水;他們本來可以坐在陰影裏,愉快地談笑,直至太陽落山,清涼的海風吹來,躺在沙灘上等夜來臨。他們本來可以這樣。他不曉得為什麼事情一開始就出錯了。才不過是第一夜,他們猛烈地爭吵,互相攻擊對方。然後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她開始數說他的自私,攻擊他在那所工業學校當慣一個主任那種虛偽的權威,他以為一切人都是跟他學木工的學生?
海浪洶湧地向岸邊湧來,一個大浪,有人那麼高的,「蓬」一聲,碎成無數水花。弄潮的人們嘩一聲叫起來。
他跟她認識以來沒聽過她那樣說話。他十分憤怒了。所以,在昨夜那陌生的房間中,靜寂中充滿她的咆哮的時候,他也反唇相稽了。他說,他跟她同事兩年,見她在家政室忙進忙出,那一天不是繃著臉孔,把頭髮紮在背後,像個小家子的婦人?到了這樣的地步,他們就互相設法傷害對方了。當她叫他收回指著她的手指,而他並沒有這樣做,她就忽然瘋了似的撲到他身上,打他巴掌,抓起旁邊的籐女郎,「啪」一聲鞭在他臉上。粗糙的籐器,打在臉上是一陣麻痛,像一隻爪子拍過來。
又一個大浪,「蓬」一聲湧向岸邊。像一股無形的力量,把人拋離原來的位置。
他們結果就扭作一團。他伏在她身上,但愛的姿勢變成暴力的姿勢。她的手指抓在他臂上,撕出一條長長的疤痕。血流出來。他感到一陣猶似燙熱的痛楚……
又一個大浪……
他轉回走,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懷念她,一方面痛恨她。他既牽掛她的去向,又因她要他擔心而憤怒。在這陌生的小鎮中,這一個工業學校的訓導主任感到遠離了一切熟悉的環境和憑藉,如迷路一般四處摸索。
他始終不能忘懷那個狡猾的笑容。那個帶刀的男子是否知道她的去向?他想到那人昨日望她的目光。一個女子獨自在陌生地方行走是危險的。兩人相倚時不害怕什麼,分散就脆弱了。他帶著恐懼與憤怒來到那深棕色衣服的男子面前。那人最後開腔了:「你瞪什麼?」當拳頭落到身上時,溫魯感到折骨的痛楚,他瘋了般反撲過去,好像胸中蘊藏過久的暴力,忽然像缺堤一般湧出來。


滿身傷痕的溫魯一拐一拐地回到叔叔的屋子去。他洗了臉,傷口像燒灼一般作痛。他只能慢慢走,而現在他還不知道該如何把她找回來。
但當他推開房門時,他就發覺她已經回過來了。百葉簾拉起來。籐女郎被撕成片片,美麗的玩偶變成破碎的屍體:

  

  

  

  

片片顏色撕棄在地上,沒法重併起來。她的衣服拿走了。他知道永遠也不會再見到她。在窗旁,半截仙人掌掉在盆邊,那上面還有半朵花,美麗的仙人掌花被突然墬下的百葉簾折成兩半。他望出外面,山邊的小路靜悄悄的,只有幾頭狗懶洋洋地躺在那裏,遠處彷彿傳來嬰兒的啼哭。那才不過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她拉著他的臂彎,站在窗前,望望他,又微笑地望出窗外,好像對未來的一星期充滿期望。   


一九七六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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